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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的天际已然敛尽了最后一丝光辉,然冠华峰顶的火光冲天,几乎照亮了昆仑山半边的天空。
这里的一切,烧干净了最好。
群鸦“啊啊——”在远处叫得嘈杂,却不敢再靠近。
沈绛盯着汹汹烈火,盯得眼睛都被火焰干灼地酸涩刺痛,最后把手里的火把也扔进了火海,转身,“我早该上山看看的。”
“小绛……”鲜于期听他的声音无比的哀沉。
沈绛摇头,不想多说。
近日他与公治堰通信,公治堰信中说过不曾在郑宁驰处见到清宁,也完全不知道她的下落,郑宁驰那处,除了楚信,还有两名玄真门人,一叫临川,另一人叫渊崖,都是清宁亲近信任的弟子。
“不——!”骤然一声凄喊。
是从山崖对面传来的。
沈绛猛地抬头,看见有一人在对崖要向此处冲过来,在悬崖边上被小爱和大元宝拖住了。
小爱抱着他的手臂大喊:“浮羽师兄!你冷静一些!”
一名年轻的道士一脸凄惶,盯着这边火势汹汹的房屋,大喊大叫:“阿秾还在里头,她还在那边的啊!”
“浮羽师兄!”小爱拼命地抓着他,“阿秾师姐要是在那,我师兄一定会带她出来的,你冷静!”
沈绛切齿,重重地锤了一旁的一株雪松的树干一下,提气向崖边疾奔,而后又飞快地掠过了悬崖。
“师兄!”小爱看见他之后,终于松了口气。
浮羽猛地起身,扑上来拽着他的手,“沈绛!你看见阿秾了吗?她在哪里!”
沈绛看见他身后散落的一大捆的绳索和一架长梯,他先前离开,定然是去设法想要去到山崖对面。
但他来迟了,与自己一样,都来迟了。
“阿秾……死了……”沈绛艰难的开口。
“你骗我!”浮羽踉跄了一下,立刻大喊,“我之前还听见她在敲击出了声音,就是她,她想传消息给我的,但是我听了许久都听不明白,我是个笨蛋!”
“她原先是还活着……但是现在……”沈绛想要告诉他,阿秾为了见他才活到了现在,但她实在撑不下去了。
“她原先还活着,现在死了?”浮羽愣愣,“是你杀了她?”
浮羽盯着沈绛,看他的表情同样的悲哀。
“你竟然杀了阿秾!”浮羽一腔悲愤无处发泄,立刻跳起来抓住沈绛的衣襟把他提起来,“你这狗杂种!你竟然杀了阿秾!”
“浮羽!你放开我师兄!”小爱上前抓着浮羽的手臂,想要扯开他。
极度的哀痛之下,浮羽力气大得惊人,一把推开了小爱,提着沈绛赤红着眼睛尖嚎,“阿秾哪里得罪你了!你竟然杀了她!”
沈绛立刻看向小爱。
雪地湿滑,小爱在地上滚了几下,差点摔下了悬崖,幸而大元宝眼疾手快,把她拉了回来。
沈绛抓住了浮羽的手腕,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阿秾死了,神煦师兄他们也死了,都死了!你问都不问道门中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之前就知道了?所以不敢问,是不是!”
浮羽是清宁的入室弟子,他就算不曾参与清宁的那些恶心的事情,但也绝对不会毫无所知。
“你这个懦夫!”沈绛切齿,挥手就将他推倒在地。
沈绛的言语让浮羽的眼神一瞬间闪烁,但山崖那边的火焰如浪卷空,他的痛苦亦如这火焰一般肆虐。
阿秾……
他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阿秾!
“我要杀了你!为阿秾报仇!”
浮羽捏拳,冲上前对着沈绛的脸就挥了过去,但他还没有打中沈绛的脸颊,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鲜于期提着金丝鞭,在沈绛身边站定,眯眼盯着浮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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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生梦死楼的后园之中,沈绛盘腿坐在水边,看着飘入水面的片片碎雪,如同一座没有什么知觉的石像一般,只有眉头深深地皱起。
“是……”
浮羽艰难地开口。
“我管着药房,师父那些药料,我是觉得不大正常。”
他的表情异常的惨淡,“但师父说,西方的炼金术,与我们道家的丹药一派,也有相通之处,让我不要多心。”
“后来,公治师叔有意无意的同我说,让我再去天山之外购买药料的时候,稍微留点心,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年前,我在月氏王城看见有人开了个什么游梦馆,只要有烦恼,进入梦乡就能忘掉一切,里面用的熏香,就是缭绕香,我便留意了。”
从山上下来之后,浮羽的情绪总算稳了些,他将自己知道的绝不再隐瞒,全然和盘托出。
“游梦馆的女掌柜说缭绕香是一个大邑的术士给她的,我跟了那个术士跟了两个多月,发现他和中原的巨商大银发阮家有生意往来,那些药料,则是在一个都是些异邦的巫医法师的教会里出来的。”
“之前……阿秾知道我要出门游历,一定要跟我去,我说一路上有马贼有强盗,她一个姑娘家不方便,谁知道……危险的不是路上的那些马贼和强盗,而是……我们自小长大的师门!”
浮羽说着,悲伤地捶地,泪水难抑。
沈绛靠着廊柱,没有去安慰他,只是捏紧了手指。
“回禀大人,这应该是一些不同的药物配比的方子,请恕老朽无能,有些实在看不大懂。”
一旁有个带着皮帽子的老者,是名九译使者,他通晓不少地域的文字和语言,鲜于期让人把他找来,将阿秾保存的那几张纸上的夷方文字给译成了汉文。
夷方地处西方之南,比贵霜国还要南方,与西域各国,也少有往来。
鲜于期接过老者译出来的文字的纸张,大概能够看懂了上面的讯息,他又把纸张递给沈绛。
沈绛浏览了一遍,想了想,道:“夷方文字……估计我师父知道。”
公治偃是偃族孔雀王的后人,孔雀王城与夷方距离不算太远,应该有所来往的。
浮羽在一旁问道:“能不能,让我看看。”
沈绛便把纸张递给他了。
浮羽认真看着,然后道:“是这些东西,是那些炼药术的方子,但那些术士的炼药术和我们的不同,并不是用药炉烘炼,而是用一种加热蒸馏萃取出来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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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
沈绛去醉东风找了史迅南,让他帮忙,联系上了一个非花门的人,然后把在阮家的车队里找到的那些药粉,连同那些药方一起,托黑鹞子送去楚州非花门,交给傅门主。
浮羽也跟去了,他知道淬炼药物的方式,或许能找出缭绕香的解药,他发誓定要为阿秾报仇。
傅诚会把这些东西和浮羽都送去洛京萧尹那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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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
下了数天断断续续的雪停下,天空绽露出了阳光,西河城中有了几分春日的光景了。
这天,小爱去街市买了些吃食回来,才进家门就看见沈绛同她出门前一样,还是坐在院墙上望着远处发呆。
“师兄,下来吃饭了。”她举着提篮道。
小爱并不大清楚清宁师姑的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师兄之后一个字都没有和她提起,但是看浮羽师兄那天的反应,小爱大概也猜到些了,她从小就知道清宁不是个好人,但师兄不说,她也不问了,反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沈绛听见声音看向她,摇了摇头,道:“你吃吧。”
他实在没什么胃口,这几天,几乎一闭上眼睛,他的眼前就是那些残缺的尸体和凄厉喊叫的阿秾。
没有人知道清宁的下落,连史迅南都没有半点头绪。
这两天,云台观他也去了,云台观里照管香火的那个知客道人,姓余,他从未去过山上道门,也根本不清楚任何事情,沈绛记得这余道人是几年前云游来西河城的,神煦师兄把他收留了,让他在云台观里做些杂活,他连在清宁面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更加不可能知道清宁去向。
那她究竟去了哪里?
“师兄,方才我在街市上遇见了城主的管家哈尔胡,他去绸缎铺子订下了三百匹的红绸缎,说要用来装饰醉生梦死楼,城主要和伊姬娜成亲了。”
小爱仰头道:“我们是不是要给城主送贺礼啊?”
其实小爱一直搞不清楚,城主明明喜欢师兄,最近两个人又和好了的样子,怎么转头又没事人一样,要去和伊姬娜去成亲了。
搞不懂。
“哦……”沈绛应了声。
“可是城主那么有钱,他什么好东西都有,我们送什么,估计他都不大可能看得上的。”小爱有些伤脑筋,从篮子里拿出块面饼咬了一口。
“随便吧。”沈绛从墙上跳下来。
“师兄……”小爱歪着头,打量着他的神情,小心地问道:“城主成亲,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啊?”沈绛看她,见她面有异色,还欲言又止,随后反应过来,弹了她额头一下,“想哪里去了。”
小爱揉揉额头,“那你干嘛脸色不大好的样子。”
沈绛又敲了她脑袋一下,“小丫头,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别瞎想了!”
小爱撇撇嘴,对他做了个鬼脸。
“我去金银市一趟,晚点回来。”
沈绛忽然想起件事情,火寻尼雅在沙雁山谷盯汤死人盯了好几个月,若清宁去了关内,应该也是走的那条道,她就避不开汤死人的黑店,也许火寻曾经见过到她也说不定。
但他现在不能离开天河谷,不过他可以去金银市找铁手帮的那些少年帮忙,让他们去沙雁山谷找火寻问问。
小爱看他出门,总觉得最近师兄不大对劲,应该是从中原回来之后,他就不对劲了。
经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时候连笑都有些勉强,换了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