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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忽明忽暗,天上云层渐密。
一叶小舟,一盏孤灯,载着两抹黑影,在空阔的水面泛去。
舟尾萧尹在摇橹,沈绛坐在船头,支着下巴望着水汽氤氲的湖面,眉头皱得眼下幽色重重。
萧尹见他背影单薄,满是心事,坐在那一动不动已然许久,恐还是在忧心公治偃,忽地故意咳了两下。
引地沈绛回了头,察觉萧尹目光深浓,正凝视着自己。
“好端端的,又看什么?”
“看你好看。”萧尹弯眉笑。
沈绛脸色忽然冷了下来,“好看?”
萧尹反而又笑,“对,蜂腰猿背,眉眼多情,好看。”
沈绛眯眼冷笑,“我思来想去,不觉得自己有何德何能,能让将军看上,原来,是见色起意啊。”
萧尹却似存心惹他,还点头道:“灿如春华,姣如秋月,赏心悦目,那见色起意,也是人之常情。”
沈绛冷然,“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尹笑道:“本想与你说说甜言蜜语,谁知在下嘴笨,却惹了沈少侠生气,着实冒失了。”
沈绛气得脸色发白,欲出言与他反唇相讥,却见他依旧喜笑颜开的模样,便重重地哼了一声。
“萧将军别忘了,你认得我之时,我可是女人打扮。”
萧尹含笑,“那又有何妨?总归是你,难道你扮成女子,便换了个人了?”
“……”
沈绛眉头动了动,不知该皱起,还是该展开,忍不住想笑,只是本该还恼着的,又恼不起来了,只得将眼珠子一瞟。
“原来是男人女人都行,你可真不挑。”
萧尹不由朗声大笑,在广阔的湖面传了许远,他坐着在舟尾的船板上,只单手不时摇一下木浆,这窄窄的轻舟便慢慢悠悠地向前轻荡着。
“将军出身在北地,没想到还会划船。”沈绛盘腿弓着身坐着,听着一下一下木浆划开的水声,随口道。
“我走过南北,骑马驾车都会,这泛舟行船,自然也要会的。”
沈绛坐着坐着,又在船头狭窄的甲板上倚着了,揶揄道:“将军文武双全,又会划船,又会说甜言蜜语,百伶百俐,可真是能干啊……”
萧尹低笑,“还是不舒服吗?”
沈绛一呆,“啊?”
“今日不是想要躺着,便是要坐着,身上……”萧尹的嘴角勾得有些弯,笑得有些浓。
沈绛背过身去,不想理他。
“过来,帮你捏捏。”
“船小,怕翻了,将军消停一些吧。”
萧尹发笑,“倒好,脸皮厚一些了。”
沈绛哼了一声,“那是自然,敌退我进之计,谁叫你背着人之时,便满口胡话。”
萧尹笑不能止,“真的只是为你按按,解解乏累而已。”
“不去,谁知道等下会不会被你取笑,说是我自己送上门的。”常骗人的人自然晓得骗子本性,绝不上当。
“小绛,乖些,过来。”萧尹哄道。
“悦安哥哥好不老实,专心划船吧,看天上云层浓厚,风又大了,回头咱们在这船上淋成落汤鸡,可就要冷死了。”沈绛坐了起来,支着手托着腮,斜了他一眼。
萧尹嘴角噙着笑意,就这般看着他。
沈绛正对上了他的眼神,便转过了脸去,“莫要再看我了!……要吃人一般。”
“嗯,是饿了……”
……
然后——这船果然有些小,差点真的翻了……
沈绛仰头,忽然觉得脸上迎来一点冷意,接下来是两点,三点……
下雨了。
沈绛低下头趴在萧尹肩上,对着他的耳畔轻声发嗔:“叫你快些划船,如今怎么办?”
湖面茫茫,四野不着。
萧尹深吸了一口气,将他放开,又把那方才垫在下方的外袍将他一裹,然后一手将那船桨击落,船桨登时在湖面飞出了数丈远,再立时揽起沈绛,低声道:“抱紧我。”
沈绛便勾住了他的脖颈,萧尹纵身而起,足尖在湖面点了数点,踩上了那顺着湖面滑去的木浆,木浆渐渐入水,他又紧抱着沈绛提气,复又踩水数步,便上了水岸。
沈绛站定之后就松开了他,裹着他的外袍,见他被自己方才在船上之时扯得上衣凌乱,被雨这么一打,又湿了一片,甚是狼狈,忍不住笑地弯了腰,“糟糕糟糕,大将军没了威严,叫人瞧见了,改日如何再与人摆架子抖威风?”
萧尹见他笑成这般,方才在船上又故意使坏,他碰了哪里都喊疼,磨得他心火高起,一把便抓住他的下巴扣了过来,结结实实的让他闭了嘴。
沈绛得空换气之时,忙叫道:“雨大了,雨大了。”
他额前已经被雨打湿了一片,雨水顺着额发流下,眯了眼睛,甚是可怜,萧尹只得看看四下,再一把便把他抱起,切齿道:“既磨牙又装可怜,你等着我收拾你!”
沈绛便拿眼睛对他眨眨,“我能走路,方才也能自己掠上水岸,萧将军老抱着我作甚?好羞人。”
“怕你作怪与我捣乱,你这小子,方才故意消遣我!我怕你跑了再费力去抓你,这便好好的与我搂紧了,也好少受些苦头。”
萧尹喘息甚重,抱着他的手箍地也紧得很。
沈绛收了些玩笑的态度,拍拍他肩膀,小小声地道:“喂,还是……放我下来吧……”
萧尹没理会他,,径直向一处庄园走去,那庄园破败不堪,沈绛瞧见那朽烂的差不多了的匾额上是“恒园”二字,知道这便是他家的旧园,他们方才上来的是西山湖的北岸。
萧尹一脚踹开那大门,被他踹的门扇摇摇晃晃地整个都倒了下去,扑地扬起一片灰尘。
雨大,两人已然完全湿透了,沈绛抖了抖,打了个冷战,萧尹将他抱紧了些,沿着回廊熟门熟路的进了二门。
这庄园十年无人打理,花园里早已经瞧不出昔日名花异草争奇斗艳的胜景,那些亭台楼阁,在雨中也显得格外的荒凉。
一路走进去,不知是惊扰了什么,簌簌地跑远了。
进了一座楼阁前的门厅,萧尹才把他放了下来。
他又望了一眼厅前的上的题匾,叫做“濯目”。
雨似小了些,檐外只淅淅沥沥。
萧尹对着黑天,将手放在口中,吹出了一声极长的哨音,幽羽回了一声长鸣,便又无声的远去。
落雨的水汽夹着陈年旧屋的霉腐气,让沈绛觉得鼻子有些发痒,却打不出喷嚏,便低头,揉了揉鼻尖,鼻腔登时酸得溢出些泪星。
萧尹推开了那楼门,内里黑得几乎没有一点光亮。
沈绛从自己腰包里掏了掏,掏出枚拇指大小的银灰色石块,扔了过去,道:“我有火石。”
萧尹抬手接住,走了几步弯下腰,捡起件东西,却是半截的蜡烛,盖满了灰尘。
还能点亮。
沈绛这才看清屋内满地横七竖八的破桌椅,地上的灰尘只怕有几寸厚。
“这里原是谁的房间?”沈绛看萧尹神色,自进了这庄园,他便一言不发。
“逢年节偶尔入京,我会在此小住。”他答道。
猜到了。
萧尹挥开陈旧的帷帘,内里便是卧房,同样的破败凌乱。
他扯下梁上垂下的旧纱帘,擦了擦墙边的一张藤塌,回头同沈绛道:“这内间暖和些,进来坐着,我去生堆火。”
他又转身出去了,沈绛却没有坐下,只是脱了浸透了水的外袍扔在塌上,自己抱着手在屋内转悠。
除了那张稍微齐整些的藤塌,便没有什么家具了,有个破柜子,里面同样都是灰尘,底下堆着一团看不出来材质的破布。
沈绛忽然歪了歪头,似乎觉得那柜子内壁的条板有些不齐,做贼的本能,他伸出手一划,内壁果然露出个小小的暗匣来。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巴掌大的青色素面缎袋。
他伸手,把袋子拿了出来,掂了掂,里面有东西,打开来看,是一枚在这昏暗的烛火里依旧金光闪耀的金质的小梅花。
“竟然还在。”萧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绛拿起来看看,正面是梅花花瓣花蕊,背面是“新年恭节”“北溟萧”几个字。
“是家中过年铸的花钱,与晚辈们做压岁的,我得了一些,花掉了大半,这个藏在这里,想是忘了。”
萧尹从沈绛手中拿去看看,道:“梅花样的,应当是乙未年铸的,那年我才十一岁。”
沈绛倏然一笑,抬眼瞧萧尹,瞧得眼眸晶亮,笑意满颊,似这荒败的屋宇,都明媚了起来。
萧尹微愣,似有些怔住了。
沈绛越发笑得俊丽生辉,还道:“有些不好想象,偷藏零花钱的萧将军的模样。”
萧尹莞尔,眉间那一缕淡淡的愁绪渐却。
……这小子,定也晓得自己笑容美好,之前从不这般笑,连方才说他容貌,都不高兴了。眼下看自己心绪低沉,却又作了这倚姣作媚的模样出来与他解愁。
萧尹亦笑,长眉舒展,将指尖一晃,便夹着一枚物事,是他常作暗器用的银钉,又将银钉对着一朵梅花瓣暗一用力一摁,穿了小洞出来。
再伸手,将沈绛腰带上系的丝绦穗子扯了一根下来,把那梅花钱系了,递到沈绛眼前,道:“拿去玩吧。”
沈绛无语地接过,“怎么好似糊弄小孩一般。”
萧尹揉揉他的头发,道:“本就是个孩子。”
沈绛挑眉,将那枚梅花钱晃晃。
“那便多谢长辈的压岁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