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沈绛顿了顿,问道:“那你还记得当初出京前的那个晚上吗?”
萧尹略一思索,明白了,他说的是他们出发前往安州之前的那个夜晚。
那天晚上,他们谈论过的,一些关于桃花源的话,还有沈绛一直心心念念想去的波斯。
“你说世上没有桃花源,很久以前我父亲说过,武陵人找到的,不过是想象中的安乐天地,天下动荡,所谓的一隅桃源,也不过是那些懦弱之徒暂时的栖身之所而已,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个世道永远都是那些心志坚定不移、心怀慈悲的旷世勇者去建立的。逍遥避世,是无能的托词。”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眼中有光。
“那,你自己呢?”萧尹问道,他更想知道,是他的心,是从何时开始。
沈绛一直想去的波斯,但那里并不是他想象中真正的人间乐园,只是因为他向往去到远方的自由。
对于沈绛来说,他真正在意的,从不是金钱,也不是权势,只有自由,不被拘束。
尽管那所谓的自由,同样也是夹着利刃的一场风雨,四面八方,都是可致人死命的绝境。
就像他曾经说的,他想做一个威风的马贼,能够呼啸来去。
但他可以自己选择前进的方向,可以选择……死去的方式。
沈绛一歪头,抿唇一笑,“真的想知道?”
“很想。”萧尹轻道。
“我可以不说吗?”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
“若是我求你呢?”萧尹语气更低。
一朵冰花凝固在半垂的枝头,将落未落,雪光无比的剔透,这样的静谧,脆弱如一瞬,却又似悠远的永恒。
沈绛沉思了许久,才道:“我……其实……”
这是一件久远的心事,对于他自己来说很重要。
“嗯?”萧尹语气更加轻缓。
沈绛耷下头,“后来,我有了些钱……”
“就去了一次双燕城,想赎回那件锦衣,但过了多年,当票过期了,那件锦衣,早就不知道被当铺卖给谁了……”
他只是想,若是有一日再见到那位四公子,能够理直气壮的还给他。
萧尹已经愣住了。
“当我知道你就是四公子的时候,我……”沈绛咬了下唇,“我是有些高兴的。”
他说完,忽然急急忙忙地捂住了萧尹的嘴巴,“你别再问其他的事情了,我同你说这件事,你听了,知道就行了,不许多想什么!我当时只是觉得你人还不坏,才、才愿意继续帮你装公主的。”
“只是有些高兴吗?”萧尹眼眉一柔。
“当然了!我才没有同你想地那么的……那么的……你知道的啊,我一向不会欠人人情的,你不许拿这件事开我的玩笑,要不然我会翻脸的!”沈绛板着脸,努力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只是那飘忽的眼神,实在没有什么气势。
萧尹忍不住笑,又摸摸他的头毛,忽然风轻云淡一般的语气道:“小绛,同我,成亲吧。”
“啊?”沈绛愣愣抬头。
“好吗?”萧尹泛起微笑。
“你能不能不要再……胡说八道了!”沈绛的面色却渐渐不好。
“不是开玩笑。”萧尹又紧接着道,说完,还有些期待地盯着眼前人的眼睛,那映着雪光的眼眸里,光点轻闪着。
“你不会说真的吧?”沈绛看他真的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神情还分外认真。
“自然。”萧尹不敢表现的急切,怕把他吓到了。
“这不可能的。”沈绛皱了下眉,转过了脸去,这件事过于荒唐。
“方才还说答应我任何事情,这么快就说话不算数了?”萧尹轻敲了他的额头一下。
“阿尹……”沈绛肃然,又摇了一下头,“世上没有这样的事情,你有这份心,我已经心领了,但……”
会带来许多的麻烦。
他讨厌麻烦。
“但?沈小爷会是这样瞻前顾后的人吗?”萧尹望着他笑。
“我是。”沈绛低声应了一声,他从来不是潇洒的人。
只是因为,他能忍受更深的痛苦。
“我知道你顾虑的是什么,但是这不是戏言。”萧尹抵着他的头顶,叹出了一口深长的气息,“我怕去了大江城之后,你会……”
“死?”沈绛蹙了下眉,“你从方才就一直这么磨蹭犹豫,是怕我死,是吧?”
萧尹默然,把他松开了,转身背对着,天地很静,悄无声息,好像一个幽寂而虚假的世界。
“你对生死看的太淡,别离潇洒,我不知道有一天…该怎么留住你。”他语声里是茫然和无奈。
“萧尹,我没有故意寻死的爱好,你的担心多余了。”沈绛脱口而出,话语一冷,有些不悦。
说完,他似乎觉得自己语气不佳,蓦然抬起头,望着萧尹的背影,见他沉默许久,丝缎般的长发寂静地垂下,一动不动。
“……对不住,我只是……”沈绛咬了下唇,住了口。
可能,做久了骗子,就算真诚,也会让人觉得虚伪吧。
萧尹略侧了脸,见他眉头打成了结,唇肉咬得发白,在努力忍住恼意的模样,知道他不愿意真的同自己动气,他一向很懂什么样的小脾气可以使,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萧尹却有些失落,他这般理智的冷静和清醒的时候,掌握着恰到好处的分寸,其实是疏离到了无情的程度。
萧尹想起曾经公治偃提起沈瑜的话,说他性情多情又绝情……还真是贴切。
“小绛,别再说同我说对不住了……”萧尹叹息出声。
“……好。”沈绛吸了下气,舒缓了下语气,轻道:“阿尹,我已经从你身上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了,旁的,不重要……”
萧尹转回身看着他,见他努力真诚地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忽然有些心酸难过,他对于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任何其他的要求,简单纯粹,还小心翼翼。
萧尹只得道:“知道了,我以后再不提起此事,便是。”
他抬起手,捏着沈绛的下颌,用拇指轻轻划着,轻声地道:“是我不对,又让你为难了。”
沈绛摇摇头,“我没有为难,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大张旗鼓的事……”
他是个蛮夷而来的色目人,还有一段不堪的过往,做的还都是些不体面的事情,还是低调一些的比较好。
只是,萧尹的面色并不好,心中还叹息着重复了一句:不值得……吗?
“反正现在……”沈绛扭头看了眼四下,依旧无边的寂静,他道:“估计也不会耽误什么事,你要不要听一个故事?”
“你说。”
“是我在《神誓》里看到一个古老的故事,在献教的教义中,并不允许同为男子产生爱意,但很久以前,有两个人,他们身为神使,却双双违背了教义,做下了禁忌之事,真神震怒,降下了各种惩罚,他们受到了无数的折磨,都不改心意,最后,连真神也动容了,只好允许他们在不伤害世俗的伦理和道德的前提下继续相爱,他们感激真神的宽容,但是他们作为人,这样的爱意就会违背伦常,所以真神把他们变成了两只黑色的天鹅,让他们远离人群,生活在高山之上罕无人烟的雪湖之中。”
“天鹅……”萧尹若有所思。
“你先别说话。”沈绛挡了他的嘴唇一下,又道:“在漫长的岁月中,这个故事被人不停的曲解了,但是一直有留下一个传统——”
沈绛说着,抬手蒙住了萧尹的眼睛,又把萧尹的手举起,盖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他道:“从今往后,如同天鹅会生死相伴,不离不弃,我若失去性命,你也将失去性命,你愿意吗?”
“你……”萧尹万分惊讶,他这是——
“不是我,我在问你。”沈绛强调,“在天山西方各个城邦来回的一些流浪人,他们虽然有无拘无束的天地,但是大多都贫穷的如同沙海的干风,所以相爱之人,不会有什么婚礼,也没有任何的信物,只有一张嘴巴,能够说出的最真挚的誓言。但这样的誓言绝不可能违背,只有死亡才能解约,所以你要想好,没有任何后悔的余地,若你不愿意,经过今夜,我们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不会怪你。但是你若答应了下来,之后又反悔,我会……亲自割断你的咽喉。”
萧尹依旧被他挡住了眼睛,却弯了弯唇角,笑意轻浅,道:“我若答应,现在应该怎么做?”
沈绛没有回答他。
忽地,只听“咯啷”一声,是利刃出鞘的声音。
“不难,就是——”
沈绛反手一挥,利刃便抵住了萧尹的心口。
“这把匕首,很锋利,我只要轻轻一划,就能透过你的衣袍,刺进的你的血肉。”
“这是小绛喜欢的定情方式吗?”萧尹嘴角上扬,笑得更加明显。
沈绛边说,边动了动刀尖,“算是吧。”
刀尖挑开了萧尹的衣怀,冰冷的抵在他温热的肌肤上,“这里,是心——”
“你要扎进去,割开看看我的心吗?”萧尹笑意不减。
“我……还没打算下半辈子守寡呢,或者现在就同你殉情。”难得,沈绛说着这种话的时候,只是脸热了热,没有打磕绊。
“嗯~”萧尹非常表示赞同。
“我只是想确定……”沈绛说着的时候,忽然一阵眩晕感袭来,又来了……
恍惚之中,他又一抬头,忽然见自己前方数步之远,站着一个人,衣袍淡清,长发披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