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之前说的,我们做错了一件事,是什么事?”

漫长的沉默之后,萧尹重新抬起头,又缓缓起身,他没有什么表情,但语气已然沉穆到了听不出任何的情绪,“还有,那个流传至今的所谓的大秘密,又是什么?”

“啊,你随我来吧。”

乌啼说着转身。

他向着重重迷雾的远方走去,步伐不快不慢,不急不缓。

萧尹跟在他的身后,走了许久许久,他不知道向着何处而去,但他也没有去询问,只是不停的用手指轻轻的摩挲着手指间的道符指环,叹出了一声沉重到苦闷的气息。

乌啼说他知道了真相会后悔,但他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了。

“到了。”乌啼停下了脚步。

萧尹便也站住。

但四目所见,依旧一片迷惘的景色,这里与方才所在的地方,没有任何的分别。

萧尹甚至怀疑乌啼只是带着他在同一个地方兜圈子而已。

“你看——”但乌啼对着虚无的迷雾一扬袖,这一片浑浊渐渐散开,面前竟然出现了一大片的图画。

萧尹仰头向乌啼所指的方向看去,渐渐凝起长眉。

这是一副巨大的族谱,不,应该是无数的家族错综复杂的谱系,枝枝蔓蔓,如大树的根系与枝叶蔓延。

至今三千年,那些史书留名的显赫世族皆位列其上。

甚至——

统领朝满之地的苏特戊狄一族,亦赫然在其中。

而这些根系的最初,都是来自于一个人。

“巨源?”

萧尹有些费解地看向乌啼。

“这是此世最初在人间建立世道的一族,神皇便是出身巨源氏,所以当今天下源流悠长的世族,都是巨源氏的后人。”乌啼道。

“诸世族家谱皆上溯神皇五帝,我还以为不过是些牵强附会之言。”萧尹盯着那巨大的谱系树,不免觉得震撼,三千年至今,这一棵大树已经枝叶茂密,分叉万千。

“三千年来,人世几变,自然有误传的,但这张图谱所载,确实依据血脉延续。”乌啼也仰头看着图谱道。

在这巨大的图谱上,有几条传承的血脉异常的明亮,如枝叶的主干,所见,都是数千年来的帝王之族,至今,便是郑氏。

“所以郑氏的这所谓的受命于天,也真是苍天下降的帝命?”萧尹看向乌啼。

乌啼点头道:“是,神皇建立此道人间世界,天道赋予其血脉万世的帝业,故而中洲的历朝历代,其实都是一脉相承,虽几经改朝换代,其实都是神皇遗志的流传。”

“那我萧氏呢?”萧尹问道。

这副图上没有萧家的谱系,萧氏并非巨源一族,不是神皇的后人,而最初萧氏也并非此姓,而是姓游,游人在邙山建立翟族,先祖称为游翟氏,后因天灾,其中一支族人迁至萧江之北,称为萧氏,但萧江几次泛滥,又继续北迁,直至今北溟境内。

“这便是那另一象所改变的。”乌啼道:“你看这大树如此郁郁葱葱,至今已经千千万万的血脉,不过数族而已,天下却有万姓,若这大树继续生长,那万千血脉都会干枯,既然天道轮转,便不是不可改变,天地宫的真意,便是改变!你的使命,也是改变。”

萧尹凝注眼前巨树,久久不言。

最后,他终于张张口,问道:“为何是我?”

为何会是他?他从未想过,原来维系天下世道的,不是清明的政令与严明的律法,不是铁骑雄兵与百姓安宁,而只是所谓的神意与血脉。

“是至今的一切机缘巧合吧。”乌啼发出了悠长的叹息,这是面对这样庞大的真相的慨叹。

萧尹皱眉看向他。

乌啼摇摇头,“原本我以为除了这天道,世上没有任何事是注定的,但这些年来,我苦苦思索,想到既然天道无所不在,无所不知,那么天道也许会预见一切,但这样血脉流传的改变应该不是天道的意志,也许时至今日,天道也无力再去维系这三千年来的世道了,那么,此消彼长,另一象的崛起,应该是注定的,但这也是一项艰难的伟业,经过无数代人的传承,无数人的牺牲才能苦苦的坚持至今。”

“所以《九州堪舆图》流传至今,是数代人的传承,经过不断打磨雕琢,为了改变这一切而制造的神兵利器,才能如此精妙绝伦……”萧尹低吟,既然是违逆天命之举,那为了这副图而死的人,只怕也是堆成了累累的白骨。

“是,而你要做的一切,现在才刚刚开始,你看这上面的谱系,郑氏的天命还在往下流传着,所谓的郑氏的五百年的帝运,是存在的,就算你已经建立新朝,也未曾真正改变!”乌啼指着图上的“郑宁驰”三字,其后,天命所传,是“郑华章”,郑宁驰之子。

乌啼在此四十年,所见这谱系不变,这代表了四十年后的世界,依旧是郑氏的天下。

萧尹眉头久未松开,一时怆然,“我原以为,俯仰天地,我所面对的敌人,不过是刀枪剑戟,我可顺滔滔民意,便能建立当初所说的新世界,看来这所谓的新世界,不过是黄粱一梦。”

他伸出手指,想要触摸那巨大的图谱,但那图虽看来近在眼前,却又远在不可触摸的更前方,这幅图是活着的,无时无刻在不停的改变着。

新生的名字显露,死去的名字灰败而去。

他看向了一个耀眼的名字。

“戊狄、辉……”

代表着苏特女王戊狄银月的名字已经褪去颜色,而女王的名字下方,是她的继任者的名字。

这个名字,代表了传承苏特血脉的新国王的名字。

戊狄,辉。

这是沈绛的苏特名。

萧尹的呼吸一时凝滞。

然后,他又看向乌啼,眼中是不解,还有担忧。

乌啼道:“他既然是苏特女王的后人,在女王其他的王位继任者都不在了之后,他理应成为苏特的新王。”

“什么意思?”萧尹听得觉得他的话里有话。

乌啼叹出口气,“我也不太明白,这里的一切都太过深奥,四十年来,我所窥见的,也不过是真相的一隅而已,也许天道所指引的,有无数条抵达命运的道路,这个,可能也是他的命运之一。”

萧尹转而又看向那图谱,眼眸里闪动着微光,他忽然轻道:“是不是我做的一切,才是错误的……”

*

沈绛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了。

也许此刻应该是日色西斜的时分。

他的脚已经发麻到了没有知觉,但他并不觉得疲倦,也不觉得饥饿。

当他放下手中的一册旧文稿,抬起酸痛的头颈的时候,才察觉到四下静得可怕。

没有任何的声音,这般的寂静,令他甚至能够听到自己身上血脉勃勃的流动。

“父亲……”他又重新低下头,手指抚过陈年旧纸上的文字,上面是着重勾画的“北溟萧”几字,他嘴角一扯,浅淡的笑容里,有些苦涩,“这样的命运,还真是叫人难过啊,阿尹,一定恨死我父亲了吧。”

沈瑜当初构陷萧氏之举,本意就是想除去中洲北方最强盛的诸侯,萧家要么反,要么死,无论无何,胡戎军定会借机南下入关,渤海贺氏见过舆图,必会起虎狼之心,北方局势大乱,进可搅动郑氏覆灭。

此局,多年前便布下了,一切都在他的谋划之中。

“小绛。”一声轻唤伴随着一个人出现。

沈绛抬头,眼睛眯了眯。

“父亲。”

来人正是沈瑜,他从小院门外推门而来,款款穿过草药圃,迈步走进书屋。

这么多年了,他的容貌丝毫未曾改变,同沈绛记忆中的一样的模样。

一袭蓝衣,温文如玉。

沈绛想要站起身,沈瑜却对他点了下手指,道:“坐下吧,不必起来。”

沈绛便换了个正襟危坐的姿势,乖巧地跪坐在草席上。

他没有惊讶,也没有感伤,好像这么些年来,父亲从未真正离开一样。

“小绛,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沈瑜问道。

沈绛微着头,蜷曲起手指,扣在大腿上。

“还好,我、还活着,认识了许多的人,经过了很多的事情,终于知道父亲当年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意思,我也学了一身的武艺,没人敢再欺负我,我还……”

“小绛,从你降生人世,这就是你的人生了,你不必告诉我这些。”沈瑜打断了他的话语。

“父亲……”

沈瑜的语气有些沉重,沈绛不由有些慌张,如同小时背不出词赋,被他考问时的慌张。

“我、我只是想说、说……”一切都好,他很好,现在很好。

沈瑜看着他,却叹了下气,“孩子,我留在这里,并不是等你的。”

“嗯。”沈绛低着头,轻轻地应了一声。

“我在等你的母亲。”沈瑜语气略带着一丝惆怅。

“哦。”沈绛有些好奇地抬起头。

沈瑜又浅淡地笑了一声,“可惜,她并非是最虔诚的圣教徒,从未进入过圣山,不曾沐浴过那圣火。”

“我若是从这里出去,可以给她写信,告诉她这件事,你还会在这里等她的,是吗?”沈绛怀着一些期待地问道,女王应该很想见到他。

沈瑜却摇头,“不必了,这里只是一处短暂的异阵,并不会长久,而我,你应该知道,我只是你所能看见的一段记忆。”

沈绛不得不点点头,这里的一切,真实又虚幻,只是一处精妙的阵法之中。

“那、你想告诉女王什么?能不能让我转达?”沈绛小心地问道。

沈瑜便接着道:“其实,我一生作为无数,从未有后悔,只有一件违心之事,便是对不起她。”

沈绛登时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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