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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又开始了,并不凛冽,但异常的寒冷,冷得浸入骨髓。

“您让我看到这所谓的三百年前的景象,是想告诉我什么呢?”沈绛觉得这片只有雪的世界,已经让他看得眼睛都发疼了。

“这人世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从何说起。”苍术说着,露出些苍茫的笑意,他挥一挥衣袖,搅乱了几片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零散飘落的碎雪。

“我不赶时间。”沈绛同他道,这迷境之中,所见的并非真实,那么时间,也许也就并不存在了。

苍术又笑,“那好吧,我大概要从头开始说起了,其实这些事情……”他说着,又看了一眼沈绛,轻声一叹。

眼前的少年神态平淡,抱着手臂,两侧腰畔上分别系着两把短刀,一副异域装扮,雪肤红发,眼眸晶亮,如同一个好奇的游侠儿,带着探究真相的专注模样。

“三千年前,神皇降世,建立此间世界,那你知道三千年前,人世,又是如何的吗?”苍术对着不停落下的碎雪问道。

“我师父之前说,曾经人间被一场下了三千年的大雪掩埋了。”沈绛道。

苍术又叹口气,道:“那些更加古老的故事,时至今日,就算天地宫,也无人能知道了,其实传说三千年前,九州中原,存在过一个无比强大的世界,比你所知道的任何一个皇朝都要强盛,那是神明建立的国度。”

“神明?这苍天之上的神明,究竟是何模样……”沈绛喃喃着低语,光之城的《神誓》之书中说,神明是唯一的道德和真理,他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人间还有这么多的苦难?

是不是因为那些苦难,其实就是神明降下的?

苍术说道:“神国没有苦难,没有贫穷,没有饥饿,没有征伐,一切都应有尽有,人们享无边的幸福和欢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忧无虑。但就算那样强盛的世界,终究还是灭亡了,甚至人们都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消失。”

“这般美好的世界,为何会消失?”沈绛喃喃。

他有些站累了,便席地在雪上坐下,后背又开始疼得不舒服,这里的冷,冷得很真实。

他皱了几下眉头,忍了忍那般不适,然后又重新看向苍术。

苍术却也在他对面坐下,他就这么看着沈绛那因为痛苦而变得僵硬的面容,极其轻声的问道:“人间,是否真的很好?你才这般流连……”

“什么?”沈绛并未听清他的话语。

“没什么。”苍术摇摇头,他接着开始缓缓诉说道:“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也许从这个世上有人存在的时候,便会有人在思考生死存亡的道理,人们庆祝生,悼亡死,从一人一命,到全部的人间的命运,沧海桑田,没有什么是永恒不灭的,一切终将会走向毁灭,就像人,终究会有一死,所以才有人孜孜不倦的找寻长生之术,同样,在一次又一次的兴起灭亡之后,有人开始思考如何维持这个世道能够不灭。”

“但没有什么是会不灭的,不是吗?”沈绛道。

苍术叹息,“不错,但是就算人知道死亡注定,难道便不活着吗?”

沈绛有些低落,他想起之前与公治偃也有过类似的对话,师父说得是对的,活着,并不只是为了这一刻,还有更加长远的未来。

“在那个神明之国的灭亡之后,人们开始明白,天神无法护佑这个凡世,他们日日夜夜跪拜的神明,也无法逃脱灭亡的天理,就像伴随人生的,永远都有苦难和无奈一样,伴随这个世界的,也永远都有不平和残杀,当一切都离开了当初天道的本意的时候,那一切便也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苍术的话音略显低沉,如同穿透了古老的时光而来。

“结束?”沈绛闻此言,又见四下这茫茫的雪,一时惊心,“所以这场雪,是根本不会停止的,对吗?”

苍术点头,“万象空空,周而复始。有起有灭,或许才是存亡真理。”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沈绛张张口,艰难地问道。

“是啊,我们应该怎么做?”苍术同样叹息,“你到现在也没有答案,我也没有,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在问,我们应该怎么做?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他说着,顺势歪在了一边,懒洋洋一般斜倚在沈绛身侧,“你说呢?”

沈绛盯着他,忽然无端的有些委屈。

“你怎么了?”苍术见他这般神态,忍不住露出些笑意。

沈绛撇撇嘴,“我看起来像是个傻子,在被你戏弄。”

“为什么会这么想?”苍术笑着问道。

“你分明是想告诉我一些事,却一直在兜圈子,你明明认得我,却在故弄玄虚。”沈绛扯了下嘴角,不爽地道。

“哈哈哈哈哈哈!”苍术仰头大笑。

等他笑完之后,再看向沈绛,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认得你,很久之前便认得。”

沈绛眼中露出一些复杂的意味,他知道自己不是个正常的人,所有人都说他是不详的,也许他真的是游荡在什么阴曹地府的孤魂野鬼,不该托生为人,至今二十年的人间时光,都是他偷来的。

“那……我究竟是谁?”他艰难地问出口,苍术应该是知道答案的,就是不知道他能否好心的为自己答疑解惑。

“你嘛~”苍术笑眯眯道:“你是我玄门中的晚辈。”

“啊?”沈绛懵了懵。

“啊~让我想想——”苍术闭上眼睛,竟然在掐指筹算,“你是李纯安的徒孙的话,那算起来,应该是我的第七还是第八代的徒孙。”

沈绛一瞬间脸色古怪,“您老说真的?”

“当然。”苍术一拍他的肩膀,“方才见面,你便应该给我行一番徒子徒孙的拜见大礼才是,你倒好,连个头都不磕,引你入门那师父,还真的教徒无方的很。”

“我……”沈绛张张口,还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分辨,苍术说得其实不错,自己受公治偃恩惠,一日是玄门的弟子,一日就该守门中的道理规矩。

苍术笑道:“你什么你,难道你还不服气?”

“……”沈绛无语地扶额叹口气,站起身,整了整衣衫,一掀下袍,还真的打算给他跪拜磕头。

“不必了。”苍术却又笑着一抬手,把他止住了,“同你开个玩笑而已,你若真的跪拜我,想来真是有些……”

他说着,笑容里还透着几分古怪的调侃,“有趣。”

“嗯?”沈绛便维持着那半跪不跪的模样,不知道该不该再拜下去,露出一脸的疑惑。

苍术又笑笑,随后道:“没什么,你想知道的事情,都在这里了,你自己看吧。”

他一侧身,一旁的地上堆满了无数的书籍和卷轴。

“这是——”沈绛一眼就看见堆叠在最上面文稿上的文字,是沈瑜的笔迹!

他屈膝在书堆旁跪坐下,一本一本拿起,翻阅,都是沈瑜的笔迹。

他瞬间明白了,这些都是当初戊狄女王所说的父亲藏在一个没有人能够找到的地方的那些修图的笔记和稿件。

全在这里……

藏在了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的确非常的严实。

沈绛手捧着一卷文稿,缓缓打开,这纸张异常的陈旧了,尽管他翻得小心再小心,还是听见了纸张细微的碎裂声。

古人说:纸寿千年。不知道为什么,沈绛却觉得手中的文字,只怕不止千年万年,这些文字太过古老,他几乎都不认识,但其中又夹着一些新一些的纸张,上面是墨香宛在的注解,这些是沈瑜所写的。

“这是……”沈绛抬头,想向苍术再问些什么,忽然发现自己身处的不再是那白雪皑皑天地死寂的宫城遗迹,而是一处简单的书房模样的地方。

半圆顶的门窗,黄泥涂的墙壁,地上是麻草编的粗席,靠窗一张柳木的大书案,案上铺着羊毛毡,斑斑点点,都是墨痕和颜料,墙边堆满了各种书籍和文稿,多到凌乱,是西河城中,红柳沟沈家的那间书房。

三思堂。

“是、父亲……?”沈绛张张口,没有人回答他,苍术早已经不见了。

几盏红陶的油灯放得高低错落,满地光影杂乱。

这是他的家。

但他知道不会有其他人了,已经过去了很久,无明火早已将一切都化为了灰烬。

他没有沉湎在过去美好回忆的坏毛病。

不过,这曾经熟悉的地方,那些久远的时光中流失的温馨瞬间将他包围了,他想哭,便真的哭出了声。

“父亲,你这一生,究竟经历了什么?你所见的世界,又是如何的模样?”

长久的苦难,在回到了这个曾经有父亲的家,让他瞬间五脏六腑都溢满了委屈。

他哭的很认真,也很专心,这么多年的一切,好像是梦境一般,又好像是一场宿命的轮回。

“唉……”

一声轻浅的叹息遥遥远去,在沈绛不曾注意的角落,一道浅淡的青色影子一晃而逝。

“少君,是你吗?人世茫茫,岁月更替,物事全非。这个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你的那些志向,究竟何人才能继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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