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噗——!”一大口滚烫的鲜血洒在冰冷的地砖上。

“国师!”燕支忙扶住了差点倾身跌倒的乌啼。

乌啼颤抖地伸出手,燕支立刻从一旁端过来一盏热茶水给他。

“国师,你没事吧?”

乌啼接过茶水,漱了漱口,吐了,才重新坐回了坐垫,“无妨,只是被异象中的蜃气反扑,一时气滞而已。”

他将茶盏递给燕支,闭目调整了一下气息,才又重新睁开双眼,道:“大江城的祭坛,应该被打开了,我担心,若是萧尹……”

幽暗的房中,一束淡淡的古香,一声沉沉的叹息,“那这个世道,可能便是又一次无望的轮回。”

“那、你要是再一次进入异境,这太危险了,也许就再也出不来了!”

燕支蹲跪他的身侧,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眼中满是担忧。

方才乌啼久久无法回来,她拼命打乱了阵法,才把他从异境里拖出来,一路背回了房中。

乌啼拍拍她的手,以作安慰,但那两道秀长的轻眉却深深地凝起。

“原来师尊当初所说的天道重临,是这个意思……唉……”

他这一句话之时,已经叹了数下气了。

“那如今该怎么办?”对于燕支来说,自己只是一道萍踪浪影的游风,她根本不在意所谓的天道,只是她所在意的人,身负的职责和命运,与这个世道无法分开。

乌啼缓缓抬起头,面向着窗外苍茫的远山,“如今,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说着,轻轻转动着指间的指环。

“现在只有他…他要有非常人的心智和决心,挥开重重迷雾,看清真正可以前行的道路,才能建立起当初所说的世界。”

“国师真的相信萧尹?”燕支问道。

“你看这天下,还有谁人可以信任?”乌啼想起方才沈绛之言,他的回答毫不犹豫,如此坚定不移,在当初他拿走那半边《道华经》时,便是那样的肯定。

他不禁从凝重的心绪中抽离,还微微弯唇一笑,“我的这个晚辈,有些有趣。”

就是嘴巴讨厌了一些。

——师叔他真的是个下作之徒吗?

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而已。

“啊?”燕支觉得他这突如其来的笑意有些……奇怪。

“嗯…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当初,若是公治偃正式收他入门,也许会改变许多的事情。”

公治偃那枚指环,是仅剩的一枚死门指环。

天地宫的源头,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古老,也许在神皇之前就存在了。

在漫长的时光之中,维持着天道在人间的传承,一代一代,万古不易。

但天道并非一成不变,若是有任何意外打破了这个微妙的平衡,便会产生惊天动地的灾祸。

“燕支,你知道人死之后,会如何吗?”

燕支望着他,喃喃答道:“人死之后,不是变成鬼魂,下阴曹地府吗?”

乌啼摇摇头,“这世上没有鬼魂,那些可以论人一生功过的鬼域阴司也子虚乌有,人死了便死了,肉身化为尘土,魂灵消散天地,留下的,除了活人的悲伤和思念,只有……”

“只有什么?”燕支追问。

“只有……”乌啼却没有说出口,只是拍拍燕支的肩膀,轻道:“佛家有说‘放下’二字,我道家师祖也说处世逍遥,天底下最难得的境界,便是无为至真。”

“那国师可达无为至真之境?”燕支忽然问他。

乌啼起身,拾起一旁的麈尾,大笑出门,“没有~”

——

他一手推开了古老厚重的门扇,一片雪风狂涌而入,牵扯起他的长发,飞扬着他的衣袍。

天门山的景色,同样也被大雪掩埋了。

往日山间的奇松怪石,溪瀑林泉早已深埋雪下,那些将这半天道宫衬托的如同仙境的雾岚清风,更是不见踪影。

远处近处,看不分明,只有一片雪白,还有无穷无尽的寒冷。

仿佛世界都已经被冻结了,封住了。

“我再下一次长明洞,这次,没有我的指示,不得再打破阵法了。”

乌啼微侧了下脸,他是同身后的燕支说的。

“可是国师——”燕支急得上前几步,一脸焦急。

方才她眼见情况不妙,是不得已才强行把乌啼拖了出来。

“没有可是!”乌啼忽然语气一凛,难得严厉地同燕支道:“我还不至于连这种情况都应付不了,永语她……散尽修为,就是为了打破异境,但撑不了太久。”

其实沈绛猜的不错,大寒之日,的确应该有事情发生。

如今没有发生,是因为司琼君以性命强行压制住了这古老的阵术。

天地之间传说中的那些洞天福地,原本四散各处,分别是不同的世界,只有天道改换的时日,才能以古老的术法将它们沟通连结。

但那些地方离奇诡测,有些一旦进去,也许就再也找不到出口,无法回到现世。有些进去之后,也许出来人却是在千里万里之外。而有些可能进去之后再出来,发现眨眼间已过了千百年,人间早经历了几次沧海桑田,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清宁要人去找所谓的定魂石,就是素让为了确定当初现世过的那些异境的所在,他可以操弄赵无极和苍术当初留下的阵术书中记载的法阵,把那些异境牵制成为一个稳定的世界,能够让人暂时可以进出。

凌华天四象四物异动,司琼君知道素让一旦进入异境,便会改变一切。

她是努力想把异境变得凌乱,让人不能久留其间,拖延素让进去的时间。

但司琼君终归只是一个凡人,她的能力,不足以彻底打乱异境,重新让它们消散在天地各处。

所以他必须要把这件事的原委与萧尹说清楚,商议出一个能够应对的法子来。

但是方才……

为什么沈绛会在那异相中看到千年前的景象呢?

乌啼回到天门山之后,便进入了在后山的秘境长明洞中,那是一个灵气氤氲的古老异境的所在,便是俗称的福地洞天,是传说中当初赵无极飞升成仙的古迹。

乌啼只能回到这里寻找答案,但他不曾看到什么神仙,倒是发现了一些不曾消失的古书。

不,也许是从前消失了,并不存在,但是近日,因为异境重现,这些古书也随之出现。

所以,那些零落在时光中的场景会重新出现,并没有让他太过疑惑。

只是,是有什么因由,沈绛才会看见?

而且,那片密林中,似乎风雪小了许多,那林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

沈绛的靴子踩在厚实的积雪上,他仰头,打量着头顶上因为狂风而摇晃不已的树枝,眼下身处的地方,虽然风雪依旧呼啸着,但的确能感觉到这里的风雪没有林子外那么狂暴了。

“就是这里。”他道。

就是在这个地方,他看到了燕子器杀了广平君的场面。

但此刻,这里除了三尺积雪,树影缭乱,什么都没有。

“在这里,有一张蒲草编的茵席,带着极浅的绿意的玉色,茵席当中陈设着一张黑漆矮几,上面放着双耳玉酒杯,有两个,一左一右,对面相酌。”

他边走边回忆边道。

“——然后这里,有一张琴案,上面有一张鱼乐琴,但只有五弦。”

萧尹看着面前空无一物的雪地,听着沈绛娓娓道来,似乎也能够见到他话中的那些场景一般,“鱼乐琴,相传是颛国公子少公须所制,他观山中深潭游鱼月圆之时跃于水面,麟光闪烁,姿态优美,水声清越,便以明月取光,游鱼取形,水声做音制成。”

“我不懂此琴形制的来历,我从来只见过七弦的长琴,见那琴只有五弦,一时好奇,便多看了一眼。”

“那是极为古老的样式了,五弦五音,少了一根文弦,一根武弦。”萧尹与他轻声解说道。

“哦。”沈绛又抬起头,松林茂密,积雪深浓,枝头不时还掉落下大块的雪团。

“然后这里,有一株开得浓烈的重瓣桃花,树干巨大无比,树枝冠盖如云,枝头繁花如粉霞遮天,风过之时,花雨不断,很美。”他说着,像是又见到了那样的景色,面上带着些许失神的遥思。

“小绛?”萧尹唤了他一声,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绛吸了口冷风,又道:“西河城外,有大一片如云霞的红杏,但是没有桃花,我之前从未见过,有一次读到一句关于桃花的诗句,便问我父亲桃花是何模样。我父亲说,他的家乡,春日桃花开时,婀娜妩媚,便是到了脱下厚袍,穿上春衫的时节了,但方才所见,我竟不觉得那些繁花陌生,只是觉得凄苦,——怎么了?”

他说话的时候,见萧尹看着自己一瞬不瞬,不由停下诉说,问了一句。

萧尹摸摸他的脑袋,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你接着说吧。”

他是觉得,沈绛说到这些的时候,并不像只是在讲述方才梦中所见的景象,而是在回忆,他记得如此清晰,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好像是进入了一段古老却又深刻灵魂的记忆。

“桃花树之后,有一条溪流,很浅很清,流水将将没过脚踝,叫做——浅风溪,溪上一座红漆的小小木拱桥,两步可过,然后沿着玉子石路,便是庭院的出口……”

沈绛说着,好似真的在沿着小小的林间小道,穿过了系着红纱帐的院门,走向了一座水汽渺渺的古老宫殿。

“哈……”他在迈上宫殿石阶的廊下停住了,呼出了一口气,回头对萧尹道:“就是这里。”

“这里应该叫做解忧宫。”萧尹跟在他身后走来,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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