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凛雪啸,狂乱不止。

门框忽然被狂风震动了一下,猛地掀开门扇,突然扑打进来的疾风立刻扬飞了满室的帷幔。

“陛下。”

门边守着的柳四立刻重新将门关上。

凌乱的布幔重新沉重地垂下。

“小殿下现在哪里?”萧尹转头看向柳四,同他问沈绛下落。

这会儿天色不早了,应该醒了,昨晚上在庙里又被冻着了,不知道身上会不会严重起来。

柳四答道:“昨夜那名在庙里带人闹事的道士,说是小殿下的同门师兄,被九姑娘拘回来关进了衙中地牢,小殿下方才吃了药之后,就去见他了,还不曾上来。”

萧尹点点头。

再微抬起头,努力地调整了下气息,才同倾檀道:“你说吧……”

小殿下……

倾檀皱了下眉,想到自己方才只是提了一句“爱宠”,萧尹便立刻甩脸子,那色目人如同他的逆鳞一般碰不得,恐怕萧夫人忧虑之事,真是空穴来风,并非毫无根据。

他原先以为只是宠童爱姬之流,萧夫人太过大惊小怪了,萧尹不是毫无分寸之人,不会一味随性而为的。

如今看来……

其实萧尹很少真正发怒,那些关于他喜怒无常动辄杀人的传言,不过是传言罢了。少年之时,萧四公子的脾气就很好,甚有涵养,等闲之事他一般都有异常宽容的雅量一笑置之。

当年萧世子的门客中有个少年,一手暗器举世无双,少年意气,甚为狂妄,连四公子都敢嘲笑,说他不过是托生运气好了些、受家族恩庇的绣花枕头罢了。

谁知四公子毫不介意,还连连称是,甚至虚心向那少年讨教暗器功夫。

比起他那几位兄长,他更加有城府,懂得隐忍。

他虽杀人,但一向会挺“好心”的给人个痛快。

不过要是谁有本事真的激怒他了,他反而不会杀了那人。

他会慢慢的一件一件夺去那个人最在乎的东西,毁了他的一切,并且再也不会接受哀求乞饶,这比单纯的杀人,恐怖多了。

算了……

倾檀想着,他惹不起萧尹,还是少招他了。

倾檀便接着道:“当年,张氏姐妹毁谤萧后,炮制巫蛊罪名,萧氏覆灭之后,家父才记起师叔之言,但为时已晚……”

说着,他亦心中哀沉,萧氏绝灭,紫榕庄毫无办法,还为了明哲保身,越加谨言慎行,约束门人。

“不过后来,他特意去求见过显圣门主,当时阳曲君已经退隐回天门山,门主之位传至乌啼,家父问阳曲君为何要陷害萧家,他并不隐瞒,只说当今乱象即发,郑氏不可久居紫薇,若要天下这滩死水重活,必要打破此般轮回,北方逆斗,必有破局之人。”

“什么意思!”萧尹已经隐隐明白了,面色异常的苍白。

“悦安,人之命运,如流水,如烟雾,并非一成不变,若有一丝微风,便会产生涟漪,流向全然不同的方位,阳曲君所为,便似吹皱了春水,打乱了烟雾,这世上的一切,都有万般机缘,有时候一句话,一个眼神,便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漏进门缝的风吹起倾檀的发丝,他伸出手,指尖迎着风,冷风鼓得他的衣袖翩起。

“古往今来,你想想,若燕子器不曾在天子驾前被诸侯一言辱之,九州未必会换一个天子,华幽帝若非在秦曲江上见一紫蝶落在秦姬发间,也不会招她入宫专宠,盘剥天下建九重明珠塔照她容颜,那不一定会有八侯之乱。郑天祺要是在那年中元节的浑河江上不曾夜遇一名白衣琴师,听他弹奏破阵曲,燃起定鼎天下的雄心,那未必会有魏朝三百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萧尹以手扶额,忽然大笑,“所以你觉得,我便是阳曲君口中的破局之人?!那萧氏千余性命,是为我一人所害!!”

他虽在大笑,但眼中却毫无笑意,甚至冷得叫人打战,凝着无比沉重的哀伤。

“你觉得这些事是上天注定,还是偶然事成?”倾檀直视他问道。

“我不知道!”萧尹猛一挥袖大喝。

他又转过身,将手按在眉间,压抑着痛苦。

再缓缓道:“世上所有的事情,只要发生,便是有所必然,燕子器早有一统天下的雄心,诸侯说不说那句‘蛮国小儿’,都不会更改其决心;华幽帝本就是无道昏君,有没有秦姬,他那天下也败落的差不多了;郑天祺夜会琴师,不过是其一家之言,将野心假托其间而已。”

倾檀立刻反驳他道:“但若非有机缘巧合,谁知道天下又是哪个模样了,你不得不承认,时也,命也,你想,你若是当初没有在街市上遇见吞剑卖艺人,没有学那藏剑在咽喉的技艺,你就不可能割断绳索逃出来,这天下,如今就不会姓了萧。”

“这些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如何说都可以!”萧尹喝道。

“不是!”倾檀亦提声道:“若非阳曲君那一句话,神威帝也未必会对萧氏动杀心,世上之事,皆是巧合,但也是必然……”

萧尹深深闭目,他抬手,阻止倾檀再说下去,只道:“你想说,有人想要打破这天道轮回,但如你所说,那焉知如今这个局面是不是天道所安排的呢?”

倾檀摇头,“太平塔倒了,这件事,好像有一个楔子打进原本注定好的局面里,一切就又可以回到了轮回的始点。”

“别说了!”萧尹骤然又震声大喝。

倾檀猝然吞声,见他面上竟是异常失态的形容。

他信了,才会这般难以接受。

天下成局,众生如子。

萧尹捏紧拳头,抵着桌案,似在撑起他的身体,但他的拳下压着的桌案,正缓缓的裂开一道深刻的裂痕。

“悦安……”倾檀想要上前同他说些什么。

“那炼火,又是什么?”萧尹却对他摇摇头,吐纳几下,又问道。

“这很难说清楚。”倾檀用手掐着自己的眉心,走来走去几下,才道:“其实天地之间,如同佛家所言,各有世界,诸如修罗道,饿鬼道……但又不是真的一样,我打个比方,比如这张纸——”

倾檀拿起书案上的一张新信纸托在自己面前,举给萧尹去看。

“你看,我们都在这儿,这可以称为人间。”

“但是除此之外,还有无数个异境。”他一伸手指,捅破了那信纸,“那些地方并不是隔绝在人世之外的,而是以不同的神道沟通现世,若是有人误入其间,便能察觉神异之处。曾有柯烂忘归的传言,说有一个伐薪人入山中,偶见一石洞,石洞里竟别有天地,其中有数童子嬉戏对弈,伐薪人放下柴斧上前观棋,一局棋罢,那柴斧上的木柄竟然已经腐朽殆尽了,待他归家,原来世上已过百年之久。”

萧尹缓缓收回压在桌案上的拳头,略侧了身,又轻咳了数下。

倾檀顿了顿,见他隐忍苦痛,有些担心。

萧尹却对他摆手,道:“你接着说吧。”

倾檀便接道:“其实我也并不是很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郑天祺一定进去过,所以他才建造了太平塔,毁去了神道。华氏族中一直有传言,先祖得天命定九州,万世不灭,只要找到天道,定有重归帝位之日,所以这三百年来,皆有族人不死心想要找到沟通天道的法子。”

萧尹蹙眉,确实,无论是甫信,还是清宁,都对复国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

倾檀道:“那些神道的入口,有些并非长久存在的,斗转星移之时,会灵气散尽,不见了踪影,而有些却会因地处特别,长久存在,江陵城中的这座太平塔,便是这种地方,所以郑天祺才会建塔镇压,以免有人进入。”

“但这种地方并不是任何人都能进去,据传有人进入其中,能见到鸟语花香祥云萦绕的仙境,有人见到的却是万千游魂厉鬼的幽冥,没有一个人能够描述其中景色,好像不同的人,见到的景物是全然不同的,但在所有进入其中的人描述中,都出现了一种奇特的火焰,在华氏流传下来的一本秘书中有记载,此火无形有光,如雾如霰,触之剧痛,置身其中,会有失魂散魄之险,灼烧之后,留下如虫蜒一般的伤痕。”

萧尹凝眉,沈绛身上被献教那圣火烧灼过的地方,是不太像火烫的疤痕,一道一道,密密麻麻,仿佛是被什么活物腐蚀过一样。

倾檀道:“秘书中说这是炼火,是人间怨气凝结之物,只有取三春雪、古墓霜,还有珍珠泪才能化解,这便是无稽之谈了。”

“数年前,家祖在旧书楼找到此书,他没有所谓的复国的雄心壮志,倒是本着医者本性,见到那关于炼火烧灼的伤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了验证此事,他暗中来过太平塔下的地宫,竟然果真发现了炼火,但也险些丧命,火本属阳,他却发觉那些火焰乃是极为阴寒之物,既是阴物,按照常理,原本应当用阳性药物压制,但他反复揣摩那张三春雪古墓霜的方子,觉得并非一句故弄玄虚之语,后来试了数种寒性的药物,才调配出了治疗此伤的药膏,事情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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