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内,鲜于期斜斜地歪在一旁,道:“有件事情,需要提前说一下,女王还很年轻,她若是活着,还可以当很多年的女王。”

沈绛蓦地抬头,眼眸一闪。

鲜于期接着说着,面上还带着些讥嘲的笑意,“而大王子却并不愿意做很多年的王位继承人……”

他又起身,抬起右手放在心口,低头用着粟特语说道:“母亲喂养她的孩子们长大成人,流干了最后一滴乳血,她的孩子已经如山一般强壮,他们已经不需要她了,她若是没有倒下,重新化为大地,就会成为孩子们前进的绊脚石……”

沈绛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侧脸向一旁,眉宇蹙起。

鲜于期转回身看向他,又道:“既然大王子殿下说女王并不能出现在明天的仪式里接受审判,对于大王子来说,她若是今晚就意外地死在教廷的看管下,那么……”

假如未经审判,女王就死得不明不白,之后的事,就要看谁说话的声音更大,编的故事更令人可信了,要是大王子的声音更大,那么教廷就会惹上一个超级大麻烦,主动权,就会到了大王子的手中。

鲜于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从一开始就说了,这个地方,没有盟友,只有敌人。

这里所有的事情都冰冷、荒诞。

那些被人们赞扬的高尚的品格,还有人会有的亲情、友情、爱情……统统都没有,只有利益,算计,你死我活,甚至血脉相连的母子与兄弟都会互相血肉撕咬。

沈绛依旧一言不发,眼中凝着难以言述的空落。

萧尹坐着,抬起手指置于唇前,指尖轻抿,道:“所以为了避免鲜于城主所说的这件不幸的事情发生,我想,那些神官大人们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神殿地下有密道的事情了……”

“你!”鲜于期忽然看向他,几乎大吃一惊,“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萧尹挑眉,将手一扬,“自然是在今晚保住女王的性命。”

鲜于期语气不善地道:“那些密道既然原先连教廷都不知道,应该算是苏特王室最要紧的秘密,女王陛下最后的希望,你这么做,是把女王最后的退路都堵死了。”

萧尹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只道:“我想这件事,能不大动干戈最好,既然是女王陛下最后的希望了,现在不正是它发挥用处的时候了吗?”

“萧靖王,你要小心,在这里,可不是中洲,城外你带来的那些唬人的杀手混混,也不会为了几枚银贝替你真正的卖命。”鲜于期冷声道。

“多谢提醒。”萧尹一副看似和善却又冷淡态度。

鲜于期被他这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惹毛了,道:“靖王爷,你要是把事情玩砸了,小绛也会被你连累的。”

沈绛抬起头,隔窗对着夜空吐出一口气,然后站了起来,“我出去走走,这屋里太闷热了。”

屋里并不闷热,甚至还十分的凉爽,镂空的窗格外是流水潺潺。

夜风送来浓郁的昙花花香,无数火把将庭院照着一片光亮。

“小绛。”鲜于期跟了出来,快步走到他面前,直接问道:“小绛,我问你,你真的那么想要女王承认你的存在吗?你真的想要苏特王室的身份吗?”

沈绛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没有什么意义。

“现在这种局面,是你想看到的?”鲜于期面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你也看明白了,这鬼地方没有一个好人,就算女王真的给你地位、身份,你也不会被人高看一眼的,他们会想尽办法挖出你所有的过往,然后用来大做文章,若是知道你曾经……”

曾经……

沈绛的眼眸略微的闪动了一下,却依旧没有说话。

鲜于期皱起眉头侧过脸,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了,“小绛,你不属于这里,不要再痴心妄想了,这世上,许多东西都是注定的,对于这里的人来说,血脉和身份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就算他们当面对着你行礼,心里还是会在鄙视你,在这里,私生子不如一条血脉纯正的狗。”

沈绛缓缓的呼吸着,还是一言不发。

他只是觉得,语言如此苍白,并且毫无意义。

鲜于期蓦地重新看向他,见他面无表情,他似乎觉得方才自己的话有些伤人,便找补一般道:“不要对女王抱有更多的期待,这是我把你当做朋友才对你的忠告。”

沈绛终于张了张口,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看向长廊之外,那些照明的火把上不停跳动的火焰。

鲜于期所说的事情不无道理,他说的是真话,自己一直像阴沟老鼠一样活着,站在耀眼的阳光底下,实在是太令人惶恐了。

“小绛……”鲜于期终于察觉他有些不大对劲,“沈绛!你说话啊!”

沈绛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好说的,多谢……你的提醒,阿期。”

夜风之中,他的发丝有些凌乱着,接着,他又重新陷入了沉默。

鲜于期正要再说话,却见萧尹从长廊另一侧走来。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小宫殿外庭院中向东面延伸的长廊里,萧尹并没有从方才的殿内走过来,而是从外面进来的。

鲜于期看着萧尹眯了眯眼,便住了口,而后向外庭院走去,在与沈绛错身之际,最后说道:“女王若是真的因此而死,你会因为自己的贪婪和私欲后悔吗?你以为自己有了个体面的出身,就会有什么不同吗?小绛,你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萧尹冷眼盯着鲜于期,鲜于期斜视他一眼,然后离去。

“小绛。”萧尹走到沈绛面前停住。

沈绛略抬起头,努力让自己语气平静地道:“是……哪里不对劲吗?有什么发现?”

方才萧尹是翻墙出去了一趟。

萧尹点头,“是有个不对劲的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看来……有些事情,比我想象的更加棘手。”

“是谁?”沈绛问道。

“是我昔日的一位师兄。”萧尹道。

沈绛有些懵,“凌华天门的人?”

“此事,回头我同你说。”萧尹抬手,扶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又问道:“你是不是很担心女王?”

沈绛抿抿唇,“我没想到她会当着所有的人,就那么……”

萧尹把他搂进怀中,“她会没事的。”

沈绛问道:“其实女王根本没有必要冒险,她是为了我,是不是?”

萧尹道:“小绛,女王虽是你的生母,但她更是一位君主,并不会一时冲动,也不会去做无谓的冒险,她希望苏特子民上交的税款,能够去武装苏特的军队,抵御外敌,去充实粮仓,应对不测的灾祸,而不是建造那些毫无意义的神殿,供养一群指手画脚的吸血虫。”

沈绛愣了愣,是他自己狭隘了,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他吐出口气,再埋在萧尹的怀中,闷声道:“我只是觉得脑子有点乱,很多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时候,会觉得很简单,但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我……”

当局者迷,便是如是。

萧尹轻抚他的发丝,道:“她是一位真正的女中豪杰,有着无可比拟的勇气,令人敬佩。”

*

翌日,灼日之日,相传是一年之中,日光最为强盛的日子。

当清晨初升的第一缕阳光照在神殿高塔上的一面巨大的铜镜之时,阵阵的雄浑的钟声响起,回荡在王城的每一个角落。

而神殿正中那一大片日夜不息的巨火堆,熊熊燃烧着,把这宏伟的殿宇照耀地异常的明亮,没有任何一丝阴晦。

成千上万的教徒围绕着圣火,广阔的大殿都容纳不下这么多的人,神殿外的广场同样挤满了人。

他们高声的念着神旨中的古语,以一种奇特又虔诚的趴跪的姿态伏在地上。

在神圣的仪式结束之后,女王身穿着一身红衣,在教廷卫队的护卫下,或者是看押下走了出来。

站在人群最面前的大王子宰希贺的脸色并不太好,他与一旁他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那手下便悄悄地在一旁退了下去。

同样的,那些已经在神殿高处的座位落座的神官们也在互相交头接耳,表情严肃,但似乎还有些争执。

沈绛作为上国的使臣,以被邀请观礼的名义“请”到了这里,他方才一直站在一旁,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

鲜于期站在不远处看向他,沈绛身边只有一名侍卫,是一名杀气腾腾的飞羽卫。

萧尹并不在这里。

“女王陛下,既然您坚持没有罪,依据传统,只有请真神来决定这一切了。”

首先开口的是一名年长的神官,他穿着金丝交错的袍服,带着华丽的法冠,手里拿着象征真理的典籍。

女王看向那正燃烧着的圣火,火焰冲天,好像是够将一切都化为飞灰湮灭。

“真神无所不知,陛下,没有什么罪行能够在真神之前遮掩伪饰。”之前的那名红衣神官几乎在狞笑,他的那封不可见人的情书一夜之间几乎传遍了苏特所有耳聪目明的人的耳朵里,让他颜面尽失,神殿里所有人加起来,估计都没有谁比他更想立刻把女王扔进圣火堆里。

“不错,真神不会轻易饶恕犯下罪行的人。”女王开口道,然后她又向那年长的真理教廷的老神官行了一礼,“昨日那封令人作呕的信件,我想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是谁的笔迹,据我所知,信中提及的那个叫卡伊利的人,是个十四岁的男孩子,这件玷污真神的污秽的事情,同样是一件无可饶恕的罪行,真理神使大人,请您公平的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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