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绛上前,猛地抓起他的手腕,“公治偃,我问你,你是几时知道清宁做的这些恶心的事情?还是一开始就知道?”

公治偃沉默着,只有额上的热汗不停地流下,“别审犯人一样同师父说话,你以为你又是什么好东西?此时装什么大义凛然!”

他甩开沈绛的手,抓了一块棉帕擦汗。

“不错,旁人的死活,是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有件事情,同我有关,我问问清楚,也是应当的。”

沈绛抓起一旁桌案上的一只空药瓶,抛起又接住。

“几年前,清宁拿我试过药,那又是什么药?”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说完,侧过脸去连连咳了无数下。

“小绛,你是外门弟子,从不曾受过玄真门的什么好处,那门中诸恶,自然也与你无关了。”公治偃回避了。

沈绛盯着他的眼睛,摇头,“师父,你也怕了,知道这是丧天良的事,你自己清楚的很,纵然世上没有什么阿鼻地狱,但你总还是个人,胸膛里有颗人心,所以才不与清宁同流合污了,若不然你来京都做什么?”

公治偃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抓下遮面的布巾,又用那布巾擦了擦自己面上的汗水,“小绛,我本极其不愿收你进玄真门的,当日你父亲就深为厌恶玄真门的行事做派,但当时你处境艰难,我若不顾你,你就要死了,所以平日里我也只让你呆在城中的云台观里,等闲不让你上昆仑山道门。”

“我父亲?”沈绛怔怔然,“你是几时认得我父亲的,为何从前都不说?”

“很久了。”公治偃叹息道:“当年我找寻那半本道华经文上的秘宝线索,知道朴琢先生在制作九州舆图,我想他定然会知道些奇异的地方,便向朴琢先生求教过几次。”

“那……那……”沈绛讷讷,不知道该问什么才好。

“后来,我族中出事,回去了百黎洲几年,再回到西河城时,才知道朴琢先生已经故去,连骨殖坟茔都没有留下,我竟无处去祭拜……”公治偃阖目,面露些许惆怅与哀痛。

“他死的那日,我家中大火,你也知道的,鲜于族的无明火,什么都能烧干净了。”沈绛没有什么太过哀绝的形容,他只是觉得原来一切的巧合,都不是巧合,蒙在鼓里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而已。

“师父,我在问你清宁的事情,你同我叙什么旧呢。”

公治偃抓起一旁的拂尘就敲了他的脑门一下,“你怎么还问!”

沈绛没躲,只抱着头,“师父,我知道清宁是前朝皇族的后裔,她整日痴心妄想要复国,如今看来,她蛰伏在昆仑山多年,是辛苦经营了许久,才弄出这些下三滥又恶心的把戏,所以她是如何与郑宁驰勾结上了?她不是恨极了郑家的人吗?怎么会帮郑宁驰呢?”

公治偃讥笑一声,“她自然不会帮郑家的人,但是她不介意看姓郑的狗咬狗。”

“天下,复国,权势……”

沈绛突然笑了两下,好像觉得这些事情实在荒唐的太过可笑了。

笑完之后,他问公治偃,“你说徐总领他们中毒不深,就已经这样了,那那些中毒已深的呢?怎么办?”

“呃啊!”

正在此时,铁锅中的徐涣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声音,隐着艰深的力量,好似这一声轻哼,已然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公治偃立时猛地一拍他的后肩,把他向前一推,指着他身后的中枢穴,喝道:“小绛!点他此处,不能叫他醒过来!”

沈绛立刻并起二指,对着那穴道便击打而去。

那一击似乎有剧痛,且中枢乃气运之关隘,猛遭阻滞,徐涣登时似被人抽紧了一般,整个人都蜷曲了起来。

须臾,他又全身骤然一散,重新昏沉了过去。

“他若毒气未泄就醒来,痛苦难耐,定会发泼,一时气脉逆滞,我就不好处置了。”公治偃又去看许恒,许恒已被汤药煮地浑身发红,却还依旧毫无反应。

“师父,你不是第一次用这种法子处理这样的病患了吧?”沈绛忽然问道。

公治偃瞟了他一眼,“前些时日,乌啼偶然发觉有人借着天地宫的名义在四处传道,他见那些被传过道的人,有些神智不清,意识涣散,便叫人给我送信让我前来查看的。”

难怪,这药房里诸项药材十分的齐全,这两口大锅,也不像是匆忙间准备好的。

“中毒浅些的,熬过九死一生,大约能醒过来,但那种已经毒气深浸的,一刀给个痛快,就当我出家人慈悲一回了。”公治偃说着,又倒下些药材进铁锅中。

“那他们几时能醒过来?”沈绛问道。

公治偃道:“总还要三两天吧。”

“那我先走了。”沈绛想到件事情,或许可以同萧尹商议。

“走吧走吧,这里的气味都是发散的药材,你闻久了也不好。”公治偃拾起拂尘赶了他一下。

沈绛向着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道:“师父,你平日都说自己不是什么有慈悲心的人,其实你要是都不算好人,那世上的人,就没几个好的了。”

若是照从前他所认为的公治偃,这种劳心劳力又没什么好处的事情铁定不做的,他没必要帮人。

公治偃讥笑一声,“少拍马屁,你小子嘴巴一抹蜜,师父就要倒霉了。”

沈绛咧开嘴,想笑,却又被那布巾给遮去了。

他又道:“师父,做你的徒弟,其实是我的福分。”

纵然公治偃满肚子的谎话,需要他踹一脚才能挤出些许实话,但沈绛也清楚,这老道心里藏了太多事,诸多顾虑才这般。

对自己与小爱,他这师父当得一向还很不错的。

公治偃便同他指指那药架子上的窑变小瓶,“带上吧带上吧,啧,你同人睡都睡了,还臊什么。”

沈绛扭头就走。

“等改天你给我找个师娘,自个儿用吧!臭老道!”

“小绛,讳疾忌医可是不对的!师父的药错不了!旁人想求,我都要看心情给不给呢!”

公治偃越说,他跑得越快,等他跑到门口的时候,门扇极快地开合,只见一抹蓝影已然如同风一般掠出去了。

“唉……”公治偃在那自个儿摇摇头,“看你面有逆相,怕你不得好死,顺便能有个星盘稳的护一护你,若是能建功立业,帮你父亲洗清罪名,日后能还宗本家,也算我还朴琢先生的人情了,怎么就真的同人好上了呢……啧,真是活见鬼了。”

他又抬起头看看天花板,“若是天上果真有什么仙神,那月老这红线牵的,可真不怎么样,分明就是一场没甚结果的孽缘而已。”

*

等沈绛经过那中庭的时候,却见庭中一座朱漆木亭中,坐着个人,正是乌啼。

沈绛猝然停下了脚步,衣摆发丝不急收势,齐齐向前一扬,再缓缓落下。

“国师。”他对着乌啼行了一礼。

乌啼对他略一示意,沈绛犹豫了片刻,向着那朱栏画梁的木亭走去。

“国师有何吩咐。”他在亭外石阶上站住,恭敬地问道。

“怎么这般有礼了?”乌啼含笑。

“国师身居高位,又是尊长,有礼也是应当的。”沈绛低头道。

“坐吧。”乌啼微一抬下巴,指着他对面的石墩。

沈绛瞧瞧那石墩,又瞧瞧乌啼,“国师若有什么吩咐,直说便成,坐就不必了。”

“哦?”乌啼笑得更加和蔼,“师叔我,有什么吩咐,你都照做吗?”

师叔?不是不让喊他师叔吗?

沈绛挠挠后颈,看他笑得太过古怪,有些防备,“那自然是看我做不做得了,若是替您老人家跑个腿,传个话,买个点心孝敬孝敬您,那定然做得妥当。”

“哈哈哈哈哈哈!”乌啼大笑,“我很老吗?”

“不老,您老人家青春正好,风姿神貌,一点都不老。”

沈绛看他是有些闲的发慌,最近天象怪异,凌风不断,此时楼外就在疾风肆虐,他身为国师,不应该多做些本职工作,去望望气,看看天象什么的吗?

却与他在这里闲磕牙,说着些无聊的话。

“过来坐下。”乌啼又道。

沈绛更加防备,“不了,尊长面前,哪有晚辈坐的道理。”

“尊长赐座,晚辈再推辞,也是不恭敬了。”乌啼显然不想放过他。

沈绛无语。

只得慢吞吞地上了台阶,再慢吞吞的进了亭子,然后在那石墩子上坐下。

“那、多谢长辈赐座?”

沈绛觉得喉咙有些发痒,正想咳,瞟见乌啼盯着自己,便不经意地挡着嘴巴,忍了回去。

“那道华经中的法门,可曾有参透啊?”

乌啼含笑道。

“呃……”

难道公治偃没有同他说那两半本经书都被萧尹烧了?

“算是有吧。”沈绛含糊道。

乌啼一脸微淡的笑意,将那麈尾轻摇,一身出尘的道衣,法冠高耸,着实仙人姿态。

他微微扬头,看向这四周楼宇内,用诸色宝石装饰着的满天星辰。

“听说昆仑山巅与仙界毗邻,你可曾在山中见过仙人?”

“啊?”沈绛愣地有些呆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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