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夜色十分沉静。

夕阳才敛尽余晖,便已然万物无声,只有隐隐约约传来书院里学子的夜读声,平缓悠长。

沈绛伸出根手指,戳戳他的胸膛,道:“起来,你的手掌也压到了我的头发。”

萧尹蓦地抬起手,沈绛也扶着书桌边缘,将自己支撑起来。

那散开的粟色长发登时如水般披了一身,衣襟方才被扯得松散了,舒颈抬头,便可见尖削的下巴下,喉结轻凸,曲线向下,那两道锁骨处又深深凹陷。

这满室烛光里,萧尹有些恍惚,他这模样比刻意装作女子时的扭捏作态,却是更加的魅惑美丽。

分明是表情呆滞,竟又带着几分迷惑人心的天真无辜,若是笑一笑,只怕与人说毒药是蜂蜜,旁人都是信的。

——这真是一张适合骗人的脸……

他不由低头,呼吸有些沉重,“你不是……以为我便是了吗?”

“嗯?”沈绛再仰一仰头,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

长发里便掉出来几枚银针,叮当地落在了地上的青石砖上。

“呃……”

沈绛忙抬手拢了拢头发,捏着发带,将一端咬在口中,另一端往头上一缠,系了回去。

萧尹俯身,拾起银针打量,见这极小的银针里面竟然是空心的,被一点蜡封住了针尖。

“别碰,有毒的。”沈绛把银针从他手里拿了回去,又别在了头发里。

然后眼睛依旧瞪得大大的,半坐在书桌上,一条腿垂下,一条腿曲起,微抿着唇看他,好像在想些什么。

“呆子,想同我说什么呢?”他微声问道。

沈绛轻叹了一口气,坐着环住了他的腰身,闭目皱眉,靠在他的心口上。

“不想与你说话。”

萧尹亦圈着他的肩膀,将唇抵着他的头顶。

良久,他忽然道:“小绛,我摸到一张地牌,一张人牌。”

“嗯?地杠?手气真烂!”

沈绛恍然,那自己摸什么都赢,不由撇撇嘴笑。

“不许出老千,我看得出来。”

萧尹倏尔一笑,抬手从他的下颌穿过那有些凌乱的发丝,抚向他的脑后,略微一抬,眼眸轻阖,低头下去——

“输了算我的,赢了也是我的!”

“凭什么!”沈绛立刻嚷嚷。

萧尹喘了几下粗气,恼地用额头撞他额头。

“因为我手气好!”

又用双手捧着他的脸——

“等下!”

沈绛喊得急促。

萧尹才碰到他的嘴唇,此刻脸都绿了,“又怎么了!”

却见他一低头,用手接着,从口中吐出两枚小药丸,一枚银色,一枚淡红色。

“迷药,红色的这个,包着剧毒,怕你会不小心吞下去。”他还眯着眼睛对他笑,顺手把药丸塞进了腰包里。

萧尹扶额,将中指与拇指扣起,对着他的额头另一边,又重重地弹了下去。

“嗷——他娘的!怎么又打我!”

“嗯,这样头上就比较对称了。”

两个包。

沈绛嚎地大声,柳四在门外一脸忐忑,正在想这回不知道会是王爷被沈小公子踢出来,还是沈小公子被王爷给扔出来。

只是他盯着房门盯了半天,竟然没有动静了。

萧尹干脆让他坐直了,一只手臂揽着他的腰身,一只手在他身上从上到下摸了一遍。

“啊啊啊啊!住手!”

“混蛋,不许碰那!”

沈绛忍不住扭来扭去的笑。

“痒!哈哈哈!”

萧尹摸出来一堆的暗器迷药,零零碎碎地都全扔在了一旁。

“做什么在身上藏这么多?”

萧尹知道他一向从头到脚都塞满了暗算人的玩意,但这回多的过分了些。

“做女皇太危险了,下次要是来个更厉害的刺客,我不得早做准备啊。”

沈绛把被他解开的衣带系了回去,嘟囔道。

萧尹仰头长叹,不与他多说废话了,直接低头堵住了他的嘴巴。

“嘶——疼!”

他才送进他的口中,便又听见这一声尖嚎。

沈绛冒着泪星捂着嘴巴,“里面,还疼的。”

还补充了一句,“真的疼,不是装的。”

萧尹把书案上的烛灯挪过来,掰开他的嘴巴细看,见内里舌根还有几点疮口。

“养好再说吧,我不急。”

他怕再被他这么折腾几次,自己会疯了。

“嗯????”沈绛“嗖——”地就弹起来,“我更不急!”

萧尹失笑,又坐了片刻,才起身去提了张椅子过来放在一旁,把他摁下坐着,道:“要不回去歇着,要不就给我在这里乖乖坐着。”

然后把方才的书信重新拿起来看,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正经起来。

沈绛支着手歪头去看他,眨眨眼睛,慢慢地倒下,最后直接把脸放在书案上,从萧尹的手腕下方向他的面上看去。

“这是恼羞成怒了?”

“……”

萧尹曲起手指慢慢举起,眼睛还不离文书。

沈绛忙缩回脑袋离他要多远有多远。

“不打搅你了。”

拉开房门便出去。

萧尹放下文书,将手撑着额头,摇着头叹着气。

他还是有心结,而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连句安抚他的话都说不出口。

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说什么都不对,怎么会这般笨拙。

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一阵阵凉风吹来。

山中尤其寒冷,沈绛在院中紧了紧衣襟,柳四正端了饭食前来,见他向院外走去,忙问道:“小公子不用饭吗?”

沈绛从他的托盘中抓起一个大馒头,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才道:“我吃这个就够了。”

然也不走好好走路,反而从围墙直接跳出去了。

柳四进门,见萧尹在灯下奋笔疾书,他将饭食摆好,道:“王爷,沈小公子应当向北边去了。”

萧尹点头,“知道了,他去了后山,你点两个人提着灯过去等他,不用打搅他。”

“是。”

萧尹忽又抬头,指着一旁挂着的青岚色的斗篷,道:“这个也给他带上。”

柳四去取下斗篷,低头出去了。

紧接着,一抹幽色的暗影就从半阖的窗扇无声地掠进来,落在了萧尹的手边。

萧尹低头,看幽羽的足上的纸条上有斑斑驳驳的新鲜血迹。

他心中登时一沉,解下纸条,抖开看……

片刻之后,他已经披上了外出的大氅,猛地推开了房门。

“备马,下山。”

*

后山只有一条小路,在竹林间蜿蜒曲折。

今夜无星无月,山间尤其昏暗。

沈绛眼神极好,却也不得不小心前行。

他走过一架狭窄的小竹桥之后,听着流水有些急,前头也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一点光亮。

走到近处,才看见是一栋陈旧的小竹屋,屋前的青石桌前,坐着一人。

白衣白发,正是白老山长,对着一盏孤灯,一副残局。

白蒙虽称老先生,满头白发,看起来却并不那般老,面相至多四十来岁的模样。

尤其这般冷夜,这幽寂的竹林。

这一灯,一局。

这寂寞的人影,仿若山中仙人。

他听见沈绛加重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道:“可否请教一局?”

沈绛走到桌前,盯着那副残局,摇了摇头,“不会。”

白蒙微微叹息,“朴琢……他善对弈,可惜了。”

沈绛低头,未曾搭腔。

他会,只是棋法如人,白蒙定会看穿了他。

装傻他更会,便挠挠头道:“今夜摄政王公事繁忙,我……小的先来看看沈先生的旧物,看能不能整理出有用的书稿。”

白蒙拿起一枚棋子落下,“你自去吧,某在这里再坐坐,忽然有人来访故友,不免勾动了心肠,你莫嫌我人老话多。”

“多谢。”沈绛同他行了一礼,转身向竹屋内走去。

“对了,小兄弟,你是从关外来的?”

沈绛脚步停住,“我是……车师国来的。”

婆氏也行,高昌国也行,反正不能是西河城。

“是么……某看你像个故人,故而多此一问,得罪了。”

“老先生的故人也是车师国的人?”沈绛问道。

白蒙摇头,“不是,但她……是个粟特人。”

“你们中原人,也分不大清粟特人的长相,看起来都差不多。”

“是。”

沈绛忽然心中一动。

“那您的故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沈绛微顿,而后一笑道:“那真的认错了,我是男的。”

“可能吧。”

白蒙忽然又道:“摄政王用人,还真是别具一格,连关外的色目人,都能信任重用。”

“是,摄政王的确心胸宽广,海纳百川,不过……我不是他的属下。”沈绛转回身。

“我算是他的……呃,情人?”

他还想了想,这么说,萧尹应该不会介意的吧,反正他脸皮那么厚。

“哦?”白蒙一愣,不想他如此直言,不免自己先尴尬了起来。

“白老先生欲言又止,不就是想打听这个吗?”沈绛向他走回来。

沈绛忍不住腹诽,萧尹下午当着那么多人死抓他的手不放,语气还十分的亲昵,是个人都看出来他们两个人关系不正常了。

“您老人家认错人了。”沈绛又同他深深地弯腰,单手抱胸,行了一个胡礼,“您认识的人,定然高贵不凡,与我如云泥之别,小人只是个无名之人,扰乱了您的眼睛,非常的抱歉。”

白老先生落子,石棋子与石棋盘相击,发出一声清脆至极的响声。

他不愿再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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