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绛麻利地把衣衫换上了,只是长了一截,萧尹身材比他高大,这长袍他穿着有些拖地。

萧尹又给他递进来一根布巾,沈绛拿着边擦头发边出来道:“你之前同阮明珠做了几次生意?”

“北上粮草,皆是他出。”

“价钱如何?”

“公允。”

“乱世之中,他这样的奸商才好发财,先前他助你成事,你才得入主京都,你便是他最好的生意,如今是他到了收利息的时候了,你是果真要与他官?”沈绛凝眉。

萧尹又拿过那布巾,轻道,“头发长,后面的,我帮你。”

沈绛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用了,很快就自己干了。”

萧尹拾起他那湿淋淋的发丝,用布巾轻柔地揉着,微笑道:“天冷,带着湿气,容易病了。”

他的动作温柔得不像话,沈绛便害臊了起来,发丝扫过来,扫过去……痒痒的,他的耳朵连着后脖子就一起红了。

萧尹看见了,嘴角忍不住弯了又弯,平日里什么不要脸的鬼话都说得出口,真与他做点什么,又害羞的不得了。

只怕再这般下去,他羞跑了就不有趣了,萧尹便轻吐了一口气,淡淡地问道:“你如何看?”

“嗯?”沈绛不曾反应回来,一张脸红扑扑地回头。

萧尹笑得眉眼具弯,低头轻道,“阮明珠那啊,方才不是话很多的吗?”

“啊!啊!”沈绛被他盯着脑子乱哄哄地,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了,便忙抓过那布巾,“擦、擦好了吗?”

萧尹笑眯眯,“好了,等再干爽一些,我帮你扎起来。”

沈绛捏着布巾,忙道:“那、那阮明珠啊……”

“阮明珠既如此说了,他势在必得,毕竟那最后的浮价,不是他说了算的吗?”

他又看着萧尹,道:“你也不会随他心意,若卖官先例一开,你还如何服天下?除非,你拉了大军造反,就是为钱。”

萧尹微笑,道:“只是我如今无钱,若无辎重,大军便会溃散,但若与阮明珠做这趟生意,但也无异于饮鸩止渴,着实左右为难呐。”

沈绛眉头微皱,低声自语,“鲜于期……”

萧尹还是听见了,笑容微敛,“怎么了?”

沈绛一脸烦躁地走开,靠着窗边,望着西北方向,窗外只有深浓的夜色与不止息的夜雨,“阮明珠与鲜于期一向有来往。”

他转回身望着萧尹,接着道:“你现在的势力能掌控的地盘,西北道多事,不是最好做生意的地方,阮明珠却只要西北道,此事,必然与鲜于期有关,天水城再往西北入河西,就是鲜于期的地盘了,若此二人合谋,保证能把你吃干抹尽。”

“鲜于期做事,一向喜欢多留几手。”沈绛咬唇,“他打定主意让我回去的话,便不会只派了一个大元宝。我想若是我回去了,他便没空算计你了,但我不曾回去,我直觉……阮明珠定是他的后招,阮明珠这人脑子也有包,最喜欢油锅里面捞钱花,才好卖弄本事,何况,还有商路盐茶这么大的利诱在前呢?蚊蝇岂不逐臭?”

“你回去了,鲜于期便没空算计我了……”萧尹眯眼,迅速从他话中提炼出关键信息。

“呃……你别想多了!我原想回去烧了他的金库的……”沈绛撇嘴。

烧了守财奴的宝库,那场面,想必会好看极了。

沈绛面色一瞬间阴沉,那笔债,他迟早会同鲜于期算清楚的。

萧尹见他满脸的晦色,忽然一伸手,将他拉入怀中,低声道:“我看你倒是前债不少,除了鲜于期,还有谁!?”

沈绛觉得他箍地有点紧,便玩笑道:“江南楼的小红小翠,还有百灵、海棠算不算?”

“嗯?”萧尹低头,故意碰了碰他的嘴唇。

“没有!没有了!我与鲜于期,也没有你想的那般。”沈绛有些心虚,那些被他仙人跳的老财主们,应该不算吧……

萧尹见他吞吞吐吐的,哼了一声,道:“没事,不急,我们慢慢聊……”

沈绛忙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嘿嘿……嘿嘿……呃,我刚才有没有同你说过几百万两的事情。”他努力地咧嘴笑。

“你是说,公治偃和乌啼那里的东西?”

沈绛僵在那不动了,“你知道?”

“猜的。”萧尹道:“乌啼盯着那小瀛洲不放,但是连你这么能干的小贼上去了都一无所获,这此中必然还有别的关窍,公治偃是被乌啼请来的,所以……”

沈绛不爽,还有什么是他猜不到的?亏他还以为献了个大宝呢,便不悦道:“别一口一个小贼的,小爷主业是打卦算命,副业才是……”

萧尹低声,“哦,这这样吗?那不如请沈小神仙给小可算上一算,如何?”

“那谢谢盛惠,本神仙一卦一两银,不打折,不还价。”沈绛边说边将他打量了一下,忽地脸色微变。

“怎么了?”萧尹见他神情不对。

沈绛打哈哈道:“我看你命犯桃花,近来红鸾星动,只怕有大喜,能讨上十个八个漂亮老婆……”

“不许胡说八道。”

萧尹扶着他的腰的手一收拢,沈绛立刻闭嘴。

*

东方微露鱼肚白,一夜狂雨,总算停下,只剩淅淅沥沥的几点碎雨,不时打着屋瓦与枝头。

沈绛倚坐在月窗台上,举起手,对着将明的天光,看着那枚三思堂的印章……

——

他已然记不清多年之前的哪一天了,三思堂外的院子中,已经被几个街市少年翻得七零八落了。

“喂!书呆子!你家的宝物到底藏在哪里?说不说!”

“几位不是已经找遍了吗?”那儒雅的中年男子淡淡开口。

“哼!你们这些中原来的人,都是诡计多端,指不定你藏在什么好地方了。”

他们忽然狞笑,上前,隔窗看向一脸愤懑之色的沈绛,道:“你这儿子长得不错啊,和个小姑娘似的……”

沈瑜将沈绛护在了身后,道:“几位既然找不见,沈某也只得深表遗憾,在下还要将那翻乱的草药重新种下,就不留客了。”

少年们互相怪笑一下,扬长而去。

“父亲,家中果真有宝贝吗?”

沈瑜微微一笑,道:“自然有的……

“那些人三天两头的来惹事,若是钱财,那便给他们吧!”沈绛捏着拳头,看父亲将院中那些断根烂草一株一株的又重新种下。

沈瑜看向他,笑道:“小绛,胸藏万部书,眼观天下事,便是至宝!”

沈绛凝眉。

“所以不要偷懒了,今日的书帖临完了吗?”

沈绛拧头,“看多了书,便同父亲一样呆了,我要去武馆学拳脚,免得被人欺负!”

沈瑜失笑。

……

多年之后,醉生梦死楼的后院。

潺潺流水,竹林小院,满墙图书。

鲜于期献宝一样,道:“小绛,你看,我这新造的院子怎么样?”

沈绛抱着手,拧着眉毛,“你吃错药了?前头的金屋住腻了?”

鲜于期揽着他的肩膀,道:“你老家不是在中原吗?听说江南的读书人家,都是这样风格的,显得雅致,怎么样?喜欢吗?”

沈绛不置可否,“一般般吧。”

鲜于期推了他一下,“又给我嘴硬!你要是喜欢,就别回那破道观了,在这住下吧!”

沈绛绷着脸,四处看看,看到葡萄架下的书桌上……一本《千山图谱》……

他的手一抖。

早在十年前,一场大火,烧干净了三思堂,他以为父亲视若珍宝的那些书籍,早就已经都化为灰烬了的……

……

最后,有一天,沈绛捏着柄小刀,指着鲜于期,语气冷冷淡淡,“欢喜楼是你的产业,是不是?”

鲜于期盯着刀尖,一笑,没有否认,“你知道了?”

“当年,是谁烧了我家的?说清楚……”

鲜于期沉默。

沈绛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目光之中,带着水光,“我怕冤枉了你,所以查很久,弄清楚了,烧我家的,就是无明火,你们鲜于一族,密传的手艺……”

鲜于期看着他的眼睛,“你要杀我?”

“我不能杀你吗?”

“果然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啊,沈绛,你还真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鲜于期一把捏着他的脸,“若不是我,你能逃得了死罪?若不是我,你能在西河城中过得这么快活?若不是我,你早就被人玩得死去活来了!你就这么恩将仇报的?小畜生!”

沈绛猛地甩开他的手,再迅速地扣着鲜于期的喉咙,“那我真的应该好好的报答你喽,鲜于期!”

看着鲜于期被他捏得眼球几乎都迸出了,沈绛重重地呼吸几下,忽地猝然将他松开,对他大吼,“你给我还手啊!”

“咳咳咳咳!”鲜于期终于顺过了气,抬起头,同沈绛冷笑:“我还没玩够你呢,怎么能让你死了?”

沈绛冲上去提起他照脸就是一拳,鲜于期的脸登时肿了半边。

“你以为,我真的下不了手杀你!”

鲜于期笑了笑,“三千六百七十四两,这是这些年,我为你花的钱,沈绛,你得给我把钱连本带利的还清楚了,我们才算完!”

他目光咄咄,盯着沈绛。

“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些账?”沈绛一懵。

“五年前,你被大元宝抓过来的时候,浑身是血迹,我给你拿了一件绸缎袍子,那是杭锻,二十七两;后来,还请你吃了烤全羊,那一桌酒菜,十五两;然后,留你住宿,床铺被褥,都是新的,也是不便宜,也要二十二两多……今年过年的时候,小爱的压岁钱我给了六两六,还帮你出了一份……”

他们认识了五年,这五年里,点点滴滴,鲜于期不曾忘记,他难道便能忘了?……

“你他娘的有病!”

沈绛扔下这句话,一把把小刀扎在鲜于期耳旁,飞也似的逃了。

然后,小爱就看着他一脸晦气的现身,手里上上下下的抛着九珠金杯,要进那“金宝财当铺”。

小爱急得忙一把抓住他,道:“师兄,你疯啦?这不是鲜于城主的杯子吗?”

沈绛挑眉:“对啊。”

小爱又指指当铺,“那是鲜于城主的当铺啊!”

沈绛撇嘴,“西河城里还有别家开的当铺吗?”

小爱急得跳起来,“被发现了怎么办?”

沈绛拍拍她的肩膀,道:“师父说,中原有不世之宝,千里迢迢的,怎么也得要点路费啊。”

小爱:“……”

这个西河城,他再不能呆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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