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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河城中,城主鲜于期的醉生梦死楼之后,有一园林,小桥流水,黛瓦白墙,遍植凤尾竹,不似西域风情,反倒颇有魏国江南的风韵。

水流之侧,难得鲜于期不曾装扮的珠光宝气,倒是一身的白绸单衣,懒懒躺在软塌上,他移开一本原本盖在面上的《千山图谱》,撮起手边的一把饼屑,撒入水中,池中鱼群登时踊跃而来,翻滚如红浪。

“那小子说什么?”

他问的是一旁静立的大元宝。

大元宝捧上一包金珠,还有一封书信。

鲜于期冷笑一声,“他定然在那说,鲜于期,老子欠你的钱都清了,本利在此,一文不少,从今以后,你走你的独木桥,小爷走小爷的阳关道,如若有缘,此生最好不要见面,是吧!”

大元宝“嗯”了一声,没错,甚至连语气神态都一模一样。

鲜于期一捏鱼食,切齿,“他以为他逃到了中原,还混了个什么皇太女玩玩,我就奈何不得他了是吧!”

说着,他扔了手里一把鱼食,拆了萧尹的那封信从头看到尾,然后哼了一声,道:“还勾搭上了北溟萧家的人,真是了不起啊,原本,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他有这么能耐呢?”

大云宝依旧沉默着,他不太爱说话,因为言多必失。

鲜于期磨着牙,“大元宝,他这么不听话,我是不是要好好教训教训他才行?若不然,这西河城中的人,以为得罪了我,跑得远远的就行了,那我还怎么当这个城主?”

大元宝捏了捏剑,低头。

鲜于期二指夹着萧尹的信,不过一晃,那封信无火便燃。

渐渐的,火焰照亮了他的面庞和眼眸,“公治偃不是说,中原有稀世之宝吗?现在我还真有点动心了呢。”

火光吞没了信纸,纸灰随风而逝——

“大元宝,我的东西,就算是我不要了的,也不能让旁人捡走了,明白吗?”

“……明白。”

“可是我那条小野狗现在跑到旁人的家里去了,还对着旁的人摇尾乞怜,我好不开心呐,你说说,有什么办法把他捉回来呢?”鲜于期卷着那本旧书籍,支着下巴,一脸费神的模样。

大元宝:“……”

“看来,我得给他准备一根大大的肉骨头了,嘻嘻……”鲜于期用手指点点那本陈旧的《千山图谱》,那暗黄色的封皮上,赫然写着“沈瑜,著”。

*

安州城的安王府卸了牌匾,正式改做了皇太女行宫。

这些时日萧尹很忙,安王既然已正法,萧尹以皇太女的名义接见了西北各道官员,一番整顿之后,原本郑叙安插在各处的爪牙皆被他清理一空,登时空出了许多职位,这行宫便更是热闹了起来。

只是,皇太女已好几日都不出寝室了,夜间,后园那小楼里是灯火通明,歌舞声声,白日里,牌九筛盅的声响也是连续不停。

萧尹踏进小楼之时,看见的便是沈绛头也不曾梳,衣衫也乱七八糟的裹在身上,一副懒散到不伦不类、不男不女的模样,正捏得一个小婢的手,用着手指在人家手心挠挠,“你这姻缘呢,是有些波折,不过寿数,倒是长久,其他的不妨事。”

那小婢吃吃笑道:“殿下,姻缘波折,那可如何是好啊?”

沈绛色眯眯地捋了她的衣袖,道:“不如我再给你细细摸摸骨,或许啊,能给你破解破解……”

小婢一截白膀子,被他捏了捏,登时痒得笑个不停。

小婢笑着笑着,便变了脸色,忙缩回手,战战兢兢的跪了下去。

沈绛回头,萧尹的一张脸,要多黑便有多黑。

不等萧尹开口,这一屋子的侍女歌姬便麻溜的退下了。

——这几日见皇太女倒是和煦亲切,只是这萧将军却是骇人的很。

沈绛怏怏地起来,“我又不跑,你忙你的去,没事别找我行不行?你这样很扫兴欸。”

萧尹微抬下颌,登时进门数名侍者,将这屋内的玩器清撤一空,连个围棋子都不给他留下。

“喂喂!萧尹,你这样不对啊!”沈绛立时急了。

萧尹令人关上门,这屋子里登时一静,沈绛立刻一脸防备,“怎、怎么了?”

萧尹在桌案上扔下一个书折。

沈绛狐疑地拾起来翻开看,见是萧尹新任的西北各处官员名单,不由疑惑,“给我看干嘛?”

“皇太女于各处要员的职位、姓名、家世都不知晓,岂不是荒唐的很?”萧尹开口。

沈绛将那书折扔了回去,好笑道:“大哥,我又不是真的,知道这些干嘛,你自己做主就行了。”

他又伸伸懒腰,“我呢,现在是快活一天,是一天,……嗯!”又拉伸拉伸,“反正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

他刚扭头看萧尹,不想萧尹一张冷脸忽地近在咫尺,一双深目,居高临下凝视着他。

沈绛寒毛直竖,“干嘛?这两天我没给你惹事啊?”

萧尹又扔出几本册子,道:“这是目下各处军情奏报。”

沈绛脸都皱成了一块儿了,“我不要知道。”

“还有朝中诸世族的郡望、财帛、家世、属臣等等,看过之后都要记住。”萧尹接着道。

“你不要自说自话好不好!我只是个混混,小偷,无赖,当这个劳什子的破皇太女,整天被你看着不许这样,不许那样,我已经够烦的了,压根不想知道你们朝廷的什么勾心斗角的破事。”沈绛有些恼怒起来。

“你不想知道?那之前上蹿下跳的打探做什么?”萧尹语气淡淡。

沈绛讪讪然,“那、那不是……之前想……”

之前是想对付他,现在却……

沈绛沉默,随后,他拉了张椅子坐下,道:“之前,我心情不好,现在我心情好了,所以就没兴趣了。”

“为什么之前心情不好,为什么现在又心情好了?”萧尹依旧盯着他,几乎咄咄逼人。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烦啊!萧将军,外头那么多大事等着你去做呢?你快去吧!你管我心情好不好?”沈绛气得快跳起来了。

萧尹道:“你若真爱财,便不会将郑叙的库藏尽数取出,置办那些赈济流民的粥铺,你若真贪生怕死,本有无数次机会逃跑,却迟迟不走,你若真要杀我,我纵然防备你一时,也无法防备你时刻……”

“够了!”沈绛霍然起身,“萧将军,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杀人诛心吗?我讨厌你,很讨厌!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主意,怎么弄死你,还要让你痛苦,让你生不如死,我才快活。可惜,你很厉害,我着实无从下手,所以我才装了好人,想让你把我当做朋友,等我成了你的好朋友,我便可以对你下黑手,让你尝尝被人背叛的滋味,那你不就会很痛苦了吗?我是不是很厉害?”

说着,他还笑了笑。

“既是如此,你现在为何还要告诉我呢?你同我说了,你的好主意不就都败露了吗?”萧尹看着他。

“我、我!对啊,我这是忍不住,太得意了,所以就口无遮拦的说了,你明白了吧,现在知道我不是个好人了吧?我原本就不是个好东西,坑蒙拐骗,无恶不作。你就算把我脑仁切开了,也都是黑的,你别想从里面再看到什么!”话说到最后,沈绛几乎狰狞着表情,恶狠狠地盯着萧尹。

萧尹却笑了,他一笑,那美好的脸庞便似春日一缕天光破空,似秋水一泓明月浅照,他长得很好,据说与他的姑母先皇后萧氏几乎一模一样。

原本,他整日神情敛肃,气势孤冷,令人畏惧。

然此刻这般笑容,竟有冰雪消融的融融春意。

沈绛见之,不愿直视。

他低了头,有些索然地垮了肩膀,“萧将军,我知道你有高远的志气,只是像我这样的街巷中的老鼠,所求的不过是眼前的一餐一食,其他的,没有命,也没有运,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你是小偷、混混、无赖,我却是逆贼、匪首、罪徒,其实,也差不了多少的……”萧尹轻道。

沈绛一愣,见他眼神幽幽,却有深意。

“英雄何问出处?小子,这世上,没有什么注定的卑微,也没有天命的尊贵,胸怀志向,便为大丈夫!”

萧尹微声轻语,语气却无比坚定,目光灼灼,几乎要看进沈绛的心底,沈绛一时心荡神摇,

——萧尹不是在糊弄自己,此番言语,他是真心的。

但就这样认输投降了,岂不是很没面子?

这个人,最擅长邀买人心了,哼!

……

“将军!李将军麾下小将求见!”有人在门外回禀道。

沈绛立刻回神,他忙举着手指揉揉鼻子,有些尴尬地转过了身。

萧尹也微有不悦之意,“李将军麾下小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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