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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广宁殿中,满墙书卷。

座上夫子正吟道:“君王之道,仁而好德,无为而治……”

座下就沈绛一个学生,他一只眼正乌青着,——昨夜被燕支给打的。

心里却还在那盘算:看来昨晚把那丫头给吓住了,今天倒是没有偷偷摸摸跟着我了,唔,萧尹到底会把小爱关在哪里呢……

夫子在念:“礼而下士,贤而广播,德布四海,天下归心……”

沈绛眼神乱飘,盯着书架上的图册一栏使劲瞧。

——还是得先把皇宫的布局弄清楚再说,不知道皇城地图之类的玩意会不会放在这里?

“殿下!请殿下降罪——!”

讲得唾沫横飞的老头王必俭忽然“扑通”一下直接伏地大跪。

沈绛瞪着这白发苍苍两眼昏昏的老头跪在自己面前,有些不忍,便道:“老伯,你这是做什么?”

王必俭伏地垂泪,“而今山河破碎,老臣受命辅助皇女,然殿下却丝毫不以朝纲为念,定是老臣无能,不能匡扶殿下入正道,老臣宁愿一死!”

沈绛干笑:“呵呵呵呵呵,老大人讲得很好嘛,你继续……继续……”

王必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殿下啊!现下逆贼入主朝堂,郑室皇脉唯君而已,您定要立心立意,以天下苍生为念啊!!”

“逆贼?”沈绛嘀咕,“看来萧尹这家伙虽然稳住了局势,不过还是很不得人心的嘛~哦啧啧啧……”

“欸~~~~”沈绛忽面露贼笑。

他起身,上前装模作样地扶起王必俭,道:“王卿此言,甚为有理,无奈我一介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又无得力之臣,面对萧贼滔天权势,实如蚍蜉撼树,不可动摇。”

王必俭抬头,道:“殿下!萧贼先反朝廷,再反其主,虽手握重兵,然此人无德无行,必不会长久,殿下需地忍耐,所谓卧薪尝胆,忍辱偷生,大可冷眼观其自灭矣!”

沈绛暗自翻了个白眼,这不就是废话!这老头就会说什么“仁而好德,无为而治”之类的淡话,也是个读懵了书的腐儒。

还好他也算认得几个字,这种见鬼的酸话也得诌出几句。

沈绛摸摸下巴,同王必俭笑眯眯道:“老大人说得极是,然若待其自取灭亡,尚久矣,听闻前朝之时,华成帝醉心酒色,有白衣侯大骂华成帝,使其幡然悔悟。不知眼下,魏朝之中,有无白衣侯,能以竹笔为刀,言语为剑,若能骂醒那萧贼,也是大大的功德一件啊!”

哼,给他多找点事,他就不会有心思盯着自己了。

王必俭却有些犹豫,“其早已丧心病狂,不知可否纳忠义之言,若反致其恨怒,岂非招致杀身之祸?”

沈绛不屑,看这老头一副忠臣的模样,原来之前说的都是些鸟话,真对上萧尹,看来他也没几两胆子的。

沈绛便道:“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老大人不如设法书写百篇忠义之书,匿名张贴街市,人人得见,广而布之,他萧尹再手段凌厉,也不能杀尽天下人吧!”

王必俭有些犹豫,“这……萧贼虽不能杀尽天下人,然若是让萧贼知晓老夫所作所为,那老夫一门族亲,怕是难逃一死啊!”

沈绛总算知道这魏国的朝廷之前是怎么灭的了,一个个只要捞名捞利,不要出力,这老头挺滑的啊,合着刚才怂恿自己对抗萧尹还挺义正言辞的,让他干活就缩了。

沈绛皮笑肉不笑道:“老大人一朝重臣,当世大儒,必定是文坛领袖,桃李故友,遍布天下,其中定有血气方刚、言辞犀利、文采斐然之士……”

不用你干活,你找几个出头鸟总可以吧。

王必俭混官场一辈子,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作出一副临危受命的悲壮模样,跪下身去,“老臣定不负殿下重托!”

妈的!沈绛暗骂一声,老家伙,合着这锅也得他来背啊!

算了,不管了,他又不是真的公主,反正已经得罪透了萧尹了,虱子多了不怕咬,随便他的便,等萧尹焦头烂额处理那些破事的时候,他才有机会摸财救人跑路。

窗外,萧尹正立在回廊之下,显然,内里这一番言辞,他是听了个明白,然他却未进门去,反而唇边露出意味不明的一笑。

——这小贼长于关外,对中原的前朝典故倒是十分的熟稔啊。

*

八月十九日,魏都之中,一夜之间,诸市坊街道张贴千余张“骂窃国者檄文”,文采潇洒,词锋犀利,直指萧氏十大罪,诸如逃灭门之罪、反复背主、囚公主于禁宫、吓群臣而专权、悔灭世族、陷害忠良等等等等。

沈绛躺在瑶池畔的斜风亭中,吐掉嘴里的葡萄皮,指着手中文字,道:“这里重点要写明本公主是多么弱小无辜,被萧贼如何如何欺辱,把他人品再写坏一点,要让观众一看,立刻明白这个人道德败坏、人品渣滓,你们不能光写那种堂而皇之的坏话,要让老百姓们有切身的恐惧,——要有只要这样的人继续当权,好人全死光,漂亮姑娘全被他霍霍的危机感,然后再加点什么宫闱秘闻,大家伙爱听这个。”

被王必俭找来的出头鸟——骆韶英,正在旁恭立,“……如此言语,只怕公主清誉……”

沈绛笑嘻嘻摆手,“清誉什么的,都是给外人看的,你再改改,最好不要这种文绉绉的话,要让不认字的人一听就能明白的大白话,知道吧!”

骆韶英面露犹豫。

沈绛顺手往织金锦缎的裙子上一抹满手湿哒哒的葡萄汁,道:“你这家伙怎么这么死脑筋呢,你是读书人,肯定也知道得民心者得天下,姓萧的千军万马厮杀到了魏都,你相信他是赤胆忠心一片大义为我朝廷?不过是因为他不能像袁史云一样大大咧咧的坐上皇座一样而已,要不然各地观望的那些臣属早就都投靠那郑宁驰了,他区区几万人马,能守住浑河北方这么多地盘吗?”

沈绛拿着根竹签子剔剔牙,“等他势力再大一些,我这公主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我就没命了啊!他全家可都是被郑家……呃、我的父皇杀了的啊,他能不恨我吗?他现在是装的!”

骆韶英眉头深锁。

沈绛拍拍骆韶英的肩膀,“骆爱卿,看那天面对袁史云的利刃大刀,你能一怒而起,我就知道你是个爷们,袁史云不是个好东西,那萧尹其实也没好多少,这家伙阴恻恻的不说,肚子里啊,阴谋诡计一大堆,他要是当了皇帝,满魏都的文人士子,反对过他的人,哪个有好果子吃?是吧,你多想想……”

他靠得太近了……骆韶英把头压得更低了一些,耳后还有些发红,“是,殿下。”

一旁离沈绛远远的燕支看骆韶英走了之后,对着沈绛冷笑,“比起萧尹,你看上去更不像个东西。”

沈绛嘻嘻一笑,“多谢夸奖。”

*

骆韶英大才,那篇骂贼檄文略一改进修辞,更添韵味。引得满京人人传说,街头巷尾,议论不绝。

一时之间,流言胜过军报,浑河南北,数日遍闻。

随后,天下忽传,先帝李贵妃携帝遗诏至郾城,长留王郑宁驰拜李贵妃为义母,于邙山之巅遥祭先帝亡灵,尊李贵妃为圣命皇太后。

皇太后设立储君,郑宁驰阵前得令,可怜萧尹所派的说客孙蕴星孙大人,言未开口,便被郑宁驰以逆贼之罪斩杀祭旗,大军山呼太子千岁。

郑宁驰借解救金河公主危难之名继续北上,凤城刺史张束大开城门,跪降太子。

自此,郑宁驰二十万大军,隔江在望。

深夜,暴雨忽至,而紫微殿中,灯火通明。

周骧观座上萧尹神色,道:“如此一来,郑宁驰携大义之名,区区浑河,只怕难阻大军来势汹汹。”

萧尹看完军报,面向殿外的狂风催树影,道:“阿莲,这是八月第几场雨了?”

一旁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回道:“回禀将军,差不多七八场暴雨,五六天小雨。”

周骧道:“前几日属下看户部文书,神威十年以来,朝廷共下拨八百余万两官银修筑浑河、西江二水堤坝,然层层盘剥,以至地方连样子都不曾做,之前我们在应城一带所见,那些旧堤陈坝,早已倒毁败坏殆尽。”

阿莲恨声:“那些贪官污吏,全都该死!”

萧尹闭目一叹,“大旱之后,又逢大雨,千里沃野,如今是寸土不存!”

周骧哀切一声,“天下兴亡,唯百姓苦,郑氏一朝,已如那无用的堤坝,早便溃烂不堪。”

萧尹道:“今大雨滂沱,那些无用的堤坝怕是撑不住几天了。”

郑宁驰浩浩荡荡的二十万大军,又如何渡过滚滚洪水?

周骧忧虑,“终究不过阻得一时,若等大水退去——”

“大水退去,便另有一番天地。”萧尹淡淡道:“之前,杨吉与李万胜争夺郾城,却教郑宁驰渔翁得利,如今李万胜身死,十万绿林军逃散大半,其余人马,皆为杨吉所收,杨吉如今据穆州,过去几年间穆州受旱灾甚重,一城之地,如何养得起那数万大军?也罢,我为他指一明路……”

周骧略思,便道:“只怕杨吉不敢惹郑宁驰。”

萧尹道:“郑宁驰一向小心,粮草辎重分而藏之,据仪冰带人所探,怀梁城通往郾城的一条小道,近日有新修的模样,道旁且有营寨驻扎过的痕迹,土路中车辙痕深,郑宁驰应有粮草藏在怀梁。”

一旁另有一年轻的蓝衣谋臣李寅摇头,指着案前沙盘,道:“晚生便是怀梁人,怀梁城城墙高筑,据山险关隘,易守难攻,是一处藏粮的绝佳之处,况且郑宁驰定有重兵把守,想是攻不下来。”

萧尹轻笑一声,“狗急尚跳墙,杨吉大军饥肠辘辘,这饿鬼闻见饭香,岂有不扑食之理?”

周骧见他从容笃定,不由问道:“将军可早有布置?”

萧尹点头,“仪冰已带十名工匠,还有三十车梁木前往穆州,助杨吉造攻城长梯,不过……”

洪水与杨吉,也只能阻郑宁驰一时北上而已,他在魏都一日,便为众矢之的,谁人都能以他为靶,扯起兵大旗。

还有朝中那些世族之臣以为能夹缝偷生,各怀鬼胎,借此檄文,更是大做文章。

……世族势大,盘根错节,他不能轻易杀了他们……

萧尹低头,手边正有一张言辞煽动的“骂窃国者檄文”。

周骧察觉他神情,道:“将军,皇太女此举,着实居心叵测,若其成势,只怕与郑宁驰内外呼应,那……”

萧尹二指夹起那字纸,“此文乃是翰林侍读骆韶英所书,周先生,你看如何?”

周骧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开口,“尚算有几分才气。”

萧尹失笑,同阿莲道:“能得周先生夸赞,这骆韶英果真非平庸之辈,听闻此人原是邯州寒族子,为大儒少阳公举荐才得入朝。”

阿莲不悦:“再有才气又如何?此人识人不清,与那蠢货公主沆瀣一气,辱骂将军,是个白痴!”

萧尹不置可否,点了点那文章,道:“既是有才,虽是寒门子弟,也着实不该屈居区区侍读,请他去国子监作祭酒吧,国子监在读诸学子,不多是那些世家子弟么……”

说着,他竟还笑了笑。

“至于公主殿下么……呵……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玩花样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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