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节

白婉仪轻轻摇了摇头:“不,它很重要。重要到,我得向您讲完,您会感谢我的。”

看吧,褪下了温柔的表象,她其实是个这样偏执且自我的人,不管别人说什么,她觉得是重要的,需要说的,她就一定会说。才不管别人觉得重不重要。

陌生。萧怀瑾审视着这个陌生的她,却仍不愿意割舍。

也许她是想打动他,以求得活命。于是他认真听着,这么多天终于集中了一趟精神。

“我给您讲过游侠的故事,还未讲完呢。您很喜欢玉隐公子的故事,我总要把结局给您说完。不然……”白婉仪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是对听众很不厚道的事。”

这是德妃曾经有一日戏说起来的。她说所有讲故事讲了一半没有下文的说书人,她都想送去阉割。

那时贵妃被逗笑了,白婉仪也跟着笑起来。大家都笑了,为德妃的诙谐与风趣。虽然后来,因为德妃落难,大家都自扫门前雪,生怕受牵连。然而浸透在时光里的回忆还是风趣的,她也总还记得。

心里就对萧怀瑾还有这么个牵挂。

虽然萧怀瑾很想听,但他没料到是在这个时候听。

性命攸关的时刻,无关紧要的故事。

他知道不合时宜,但还是没有打断白婉仪。

只听她的字调语速和先时全然不同,娓娓道来:

“上次似乎讲到他收复了城池,受万民敬仰。其实后来,也没什么后来了。玉隐公子的一生极其短暂,还未及盛放就已凋零,只是那含苞欲放的姿态太美,所有期待盛放的人,就将他开得最好的时候,记在了心里。”

萧怀瑾默然不语。

他既无心听什么故事,又猜想白婉仪大概是有所用意。

白婉仪一双慧彻的眼睛,定定望着他:“陛下不好奇他怎么死的吗?您之前肯定会打断,问几句的。”

萧怀瑾摇了摇头。他已经足够难过,为什么听故事也令人惆怅。

白婉仪也不再问他。“其实他的罪名,简单到有点滑稽。他因为家族的株连,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杀掉啦。”

——好简单的说法,好复杂的结局。萧怀瑾心头涌起悲悯的感觉。很难受,是很难受。

“他被判了腰斩弃市,死的时候没有气绝。”

这个死法,萧怀瑾愕然,心中隐隐有所动,对上了白婉仪清澈的视线。

“您不想问问他害不害怕吗?”

白婉仪笑了笑,看着萧怀瑾,目光倒映世间清明一样,照的帝王无地自容。

“还是说,那么洒脱倜傥的人,不会害怕生死?”

“其实,我觉得他是不怕的。”

她半垂下视线,声音轻,却笃定。

“但我知道他怕什么。虽说天道自在人心,无愧天地神明,但他会怕遗臭万年,怕壮志难酬吧。”

萧怀瑾的心,跟着她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他常说,若非出身官家,他其实希望仗剑游遍天下,结交有趣的人,听有趣的事。但既然生于官宦之家了,人在率性肆意和责任中总要有所取舍,那便建式遏之功。”

“一生驰骋疆场,护万民太平。”

他心旌神荡。

她说的如同咏叹,英雄的悲哀也确实值得咏叹。萧怀瑾的眼中隐隐有了泪光闪动——那是他向往的人,那也是他幼时向往的人生。

“这样的人,天之骄子,却什么梦想也未能实现,就被断送了。”

是啊,那样向往的人,就这样被毁了。

令人心旌神荡的志向,也一夕坍塌了。

“但他真的是个英雄呢,他被押上刑场时,看到素日宠爱的妹妹来相送,他就笑了起来,和以前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萧怀瑾的心提了起来,他呼吸急促,他为那人忐忑。

“——然后被刽子手打了一耳光。”

居然是这样。

萧怀瑾的心头涌起了一阵愤怒。

他想骂,暴君!昏君!然而他没有骂出口。

因这个人的轨迹,这个腰斩弃市的少年人,仿佛有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但他看不真切——是谁呢?

白婉仪对他嫣然一笑:“他很宠爱的那个妹妹,后来就带着他相赠的名字,入了教坊司,后来跟随陈留王,被送入了皇宫,走到了皇帝的枕畔。”

萧怀瑾怔住了。

良久,空白过后,他的眼珠,木然地从白婉仪头顶,落到了她跪着的双膝上。

原来陈留王也不是她尽忠的主。

这女人是何等的心志啊。

简直连男儿都要输给她。

呵呵。萧怀瑾不禁笑起来,这笑容似乎混杂着苦笑自嘲讽刺哀痛,复杂到他嘴角刚刚扯开一丝弧度,眼中也就跟着泛起了水光。

原来她那日说的因为爱他也都是假的,什么都比不得她心里那件事的分量重。

“陛下这么喜欢听我讲故事,您不想知道故事里讲的那个英雄是谁吗?”

萧怀瑾摇了摇头,他此刻太害怕听到了。

“您不想知道玉隐公子是谁吗?”

不想,他觉得世界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残酷。

可白婉仪不会顺遂他的心意,她丹唇轻启,一字一句:“玉隐,乃不宣。这是他家中长辈,为他择定的加冠礼时的字……”

萧怀瑾心头颤抖,急急呵斥道:“朕命令你别说了!”

“只不过还未来得及行加冠礼,这名字就伴随他被土掩埋了,再没有人知道他这个字了。”她微微侧过头,觉得可悲可笑似的:“只有我记得。”

“求求你……别说了……”萧怀瑾几近哀求她。

可白婉仪不为所动。

“——他是,承恩郡公之子,韦不宣。”

这三个字,这个名字。恍惚她道出口,天就亮了。

——这个名字,早该猜到了。

都是少年得意,都是死于腰斩弃市。

白婉仪对皇帝微微一笑,笑容飘渺过十年时光,回到景祐十二年的刑场上。

韦不宣在下狱后曾叮嘱过,叫她不要去送行。

大概是不希望她看到——心中那个顶天立地的哥哥,却没有以顶天立地的样子死去吧。

他其实很爱面子的,曾因与胡人一言不合拼起了酒,把几个胡人喝趴在地,再也不敢小瞧汉民。结果他自己也伤到了。

可她做不到,不给他送行。遂第一次没有听他的话,心想,偷偷去看一眼就好了。

只一眼就好。

结果她忘了,韦不宣的目力,是跟随家人在军阵中练出来的。

——他于茫茫人群中看到她,脸上的不甘和委屈,却都瞬间消失了。

他不畏地一笑,做出了一副英雄就义的姿态,意气风发地等死。不是在等受刑,其实是在戏谑一场方死方生的人间之游。

然而他在她面前,也总是这样的,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在细雨沥沥的黄昏中,他卧于屋檐下听她弹箜篌,总说少年时的梦想是做一个仗剑江湖的侠客,不行就做个征伐沙场的将军吧。

所以他应该是什么也不怕。

所以当腰斩的铡刀落下,飞溅三千鲜血的那一刻,她想——

他是真的待她好的。

是个好哥哥。

因为,铡刀落地时,那头颅上的表情,也依然那样倔犟高傲,嘴角那抹弧度永远留在这一刻,就像朦胧细雨的黄昏下,他口中年少轻狂的梦一样。

行刑那天是细雨霏霏,极目的温柔。

红色的血和温热的脏腑,却凌乱了一地。

待人散去,她也一直矗立在那里,撑着伞,雨水顺着伞骨聚成一簇簇,滴水成珠,好似心中永远也流不尽的眼泪。

然而她面上什么泪痕也没有,甚至垂下眼帘,缓步走上前,看着被雨水冲淡的血,流到她的脚下。

她本来应该是害怕的,不是么?可她一直在看着,一直。

仿佛不看就会忘记,那些该被铭记的过往,不是此刻殷红的血,而是曾经明媚的人生——

这人曾喜欢朔方古城里的一种酒,名曰英雄泪。

这人也喜欢边关民谣的一首歌,《张女从军行》。

英雄的血与泪须得是热的,因而她不能让他的血被雨水冲凉。

她将伞放在他的身边,为他遮起这寸许之地的雨幕。

因为她没有什么能耐,为他鸣冤。

她只是一个眼睁睁看韦氏倾覆的庶民罢了,曾经生平所愿是安然度日。她能为他做的,只是让这漫天的雨,不要冲凉了他的身子。

让他依然可以听雨,在雨幕里诉说他的梦想。

让他回朔方祖坟安葬,躺在绵延千里的西北山脚下,等待见证祖先那个“天下之瑰丽”的奇迹。

她说出韦不宣的名字。萧怀瑾颤抖着一遍遍道:“别说了……”

“怎么能不说呢?不说就翻不了案了呀。”

白婉仪才不会听他的,她很知道他不会打断她,很知道他的弱点。她微微偏头,徐徐善诱:“你知道他的姑姑吧,那个二十多年前入宫,害死了一个会弹箜篌的女子,你们叫她韦废妃。据说是因为她毒死了大皇子,嫁祸给郦贵妃,惹先帝震怒。一个困囿于冷宫的妃子,能作出这些事,必然少不了韦氏在宫内的势力相助,遂顺藤摸瓜查到了韦家,发现罪证无数……”

萧怀瑾的内心早已凌乱,在纷乱中,有一缕疑惑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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