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今年万佛节咱们府能排上号吗?”
“那还用说?凭着陆府的关系,那陈列名录的祭司再如何也得让我们跟在后头吧。”
三年一次的万佛大典不可谓不郑重,列队时,男官一列、女官一列,后头也只有达官显贵和些许黄商大儒能跟着圣上一块祭拜,至于平民百姓——也只能等朝廷众人离去后再入内。
层层光影堆叠至女孩的眉间,她轻颤着长睫睁眼,在眼睑处落下的阴影也随之晃动成蝴蝶扑扇的弧度。
谢知鸢看着头顶的床帐,还有些愣神。
梦里的邵远说话算话,鞭子抽到她身上时,不禁不疼,反而还带着密密麻麻的痒意,狡猾地钻遍全身。
那股子痒直到梦醒后恍若还残留在身上。
谢知鸢下意识摸了摸胸口,感受到捂得严严实实的布料,这才松了口气。
起身时,手腕上的玉石微微晃动,发出莹绿色的光。
她这次不仅梦见了邵远,还梦到了另一件事情。
谢知鸢趿拉着鞋,拉开了门扉。
日光大胜,万顷丽色扑洒在身上,她眯了眯眼,瞧见不远处几个小丫鬟坐在外廊的台阶上,正围在一块交头接耳。
此时听着动静,俱回头望来。
推门的少女擎住日色,发尾蜷曲,葡萄似瞳仁间噙着将醒未醒的茫昧水雾,身姿纤弱,可又凹凸有致,在宽大的睡袍里显得莫名诱人,
歪着脑袋望过来时,几个丫鬟连话也不会说了。
谢知鸢有些莫名地瞧着她们小脸通红的模样,放在在门框上指尖稍稍扣紧了些,
她开口问,“你们知道四喜去哪了吗?”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丫鬟行礼道,“今日成衣坊那边送来批衣物,喜姐姐她去外头替小姐拿您那份啦。”
谢知鸢点了点头。
她的夏衫太紧了,平日还好,睡觉时就不大妥当,便是连她身上这件睡袍,也是从前谢知礼没穿过的衣物。
不一会儿,四喜手里捧着几叠衣物推门而入,她将那些裙衫一件一件铺到榻上,才对着正在看医书的谢知鸢道,
“小姐,快来瞧瞧,今年有好几件好样式的呢。”
谢知鸢原本在搜寻益母草的讯息,可找了半天也只翻到了“清凉可口,止溃除血”的功效,远没有梦里说的那般重要。
她迷蒙地挠了挠头,在四喜的催促声中来到床边,才瞧清那衣服的样式便有些害羞地揪了揪手指头。
自女性掌权为官后,大衍民风日渐开放,当今圣上即位后,更是诏布“风俗奢靡,不依格令,绮罗锦绣,随所好尚……1”的御令,
如今日头渐热,四喜摆着的有两套皆是以纱罗代替原先的对襟上襦,胸背半露。
四喜挠了挠头解释道,“那运货娘子说,前几日罗大人于宫宴上便是这般穿的,现下正时兴呢,又凉快又轻便。”
罗大人官拜一品卫事大臣,位高权重,长得艳美,夫侍都有十来个,听说在府中日日争宠,她衣着打扮皆是京中贵女所追随的标杆。
谢知鸢最是钦佩这等女子,在她看来“为国为民、兼济天下”是尽善尽美之事。
虽说“强行者有志2”,可她也知道自个儿几斤几两,若要她当了女官,必也是要被他人指着鼻子骂狗官的。
梳洗打扮完之后,谢知鸢拎着医书继续琢磨,顺便要四喜去排个小厮将她往日研香的工具与药材拿来,
“再取些益母草。”
*
近日朝堂风雨欲来,太子手底下先是有好几个文臣被他人上奏密谋去岁的科举舞弊之事,后又有巡盐部被抖落出受贿一事,
圣上震怒之下欲将太子外派彻查,还是经由朝臣劝阻才作罢,只幽禁五日以儆效尤。
可此事过后,太子风头难免被搓,向来宽和的面上都带了些躁郁。
他对面的男人却依旧不紧不慢,将刚煮好的茶推至他面前。
宋誉启垂眸瞧了眼,嗤笑道,“你倒是不急。”
陆明钦指腹轻扫过盏沿,眉眼在茶雾浮起的袅袅白雾中看不真切,他轻声开口,“你又怎知我不急?”
承安入殿时脚步稍顿,目光落在太子带着厉色的眉宇时,不动声色掩去眸中惧色。
她原先被太子中庸之状所蒙骗,还以为他是个无能之辈,全然不如陆明钦出采,可相处数日她才察觉出太子手段之阴狠。
也是,皇宫之内又怎会出庸才,若真如表现出的那般简单,怕是要被吃的连骨头也不剩了吧。
承安的动静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宋誉启掀起眼皮子看了眼着白纱襦裙的女子,淡声道,“你来作甚?”
手中的杯盏与木案交叠时发出细响,叫人察觉些许不耐。
承安敛了敛眉,她开口道,
“母亲让我来看看殿下,如今情势危急,殿下若有急人之难,长公主府必义不容辞。”
表的是忠心,却也是种试探。
陆明钦垂眸,嘴角略弯,
宋誉启瞧清他的调侃意味,有些无奈道,“替我同姑母回个话,孤留有后手,令她不必担忧。”
他捏了捏眉心,忍了半晌才没把“孤还没完蛋”几字说出。
这几日他手底下躁动得很,不少阿猫阿狗见了他这幅落魄模样,都跳出来逼他表个态,未曾想长公主也是如此。
殿内婢女早已退出门外,殿内只余三人,承安松口后一时无话可说,霎时陷入阒静。
她眉目依旧平静,端的是清冷仙子状,可手心已冒汗,尤其是在陆明钦面前,更不愿放下高傲的姿态。
而她心心念念的男子,却只慢条斯理地拢起广袖,修长指节缀于碧色茶盏上,淡色唇瓣亲抿了口浅青色茶液。
宋誉启瞧了承安一眼,到底是替她解了围,“郡主若是有事可先行离去,若不然,同我和明钦一道相商要事也可。”
承安哪听不出他递的台阶,今日领命来此试探她便羞愧欲绝,如今更是不愿久留,随口找了句要回府的借口便匆匆离去。
宋誉启在女子一步一步离去背影上的目光缓缓收回,又落于面前男人的眉尖,轻轻笑道,“可真是绝情。”
陆明钦略抬长睫,语气平静,“我来此可不是听太子与我再谈及这等儿女私情之事的。”
宋誉启收了笑,眼里带着篾意,
“这回,倒是被我抓着了不少被安插的细作。”
陆明钦没有丝毫意外,单薄的眼尾被茶熏得微红,他轻声道,
“万佛大典之日,他们势必会再次出手,届时我会露出破绽,你留意着些——”
他垂眸,杯里映出沉沉眸色,
“务必让那些人有来无回。”
*
“阿鸢,这香是你从哪得来的?”
医馆内,蓄着白胡子的老头儿原本微眯的眼睛都睁大不少,眼里精光闪烁,
他身前的女孩笑意盈盈,看他手里拿着罗好的茶罐子,又扇了扇风,放在鼻下细细嗅了一番,软声问道,“爷爷,可真有用?”
老爷子乐呵呵道,“这香确是不凡。”
若是普通的安神香,闻了不过是神清气爽,可他手里这香,沾上一点,便能叫人觉得欲罢不能、通体舒畅,恍若任督二脉也被打开。
可奇怪的是,他竟察觉不到有关原香料的踪迹。
便如佛香,多是由地母真香、常吉真香,富含香气的树皮、树脂、木片、根、叶、花果等所制成的,总能嗅出一种一二种原料。
可手中这香却不同,严丝密合,层层堆叠,宛若天成。
这样的上等香——
谢知鸢看着爷爷眉间的不可置信,笑得眉眼弯弯,心中的惶惶不安也被压下些许。
那梦并没有错,昨夜邵大人那只是个意外,那她与表哥......
眼里的欣喜稍稍褪却,少女垂眸看了眼手中装满香料的香囊,
那是她手受伤前绣的,银针不知刺破指尖多少回,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那竹子没再太歪。
指腹在粗糙的竹子轻轻捏了捏,她暗下决定,下次见着表哥便将这个香囊送给他。
从肚子传来一缩一缩的疼痛扯回她的思绪,谢知鸢目光从香囊上挪到了自个儿的肚子上。
她今日于风行居做香做的有些魔怔,原本手里有伤,做得不利索,但得亏她天资聪颖,嗅觉灵敏,记性又好,能将梦中的香临摹得八九不离十,可这一趟下来,也已到了暮色四合之时。
她做完后便匆匆跑到爷爷的医馆,哪还有功夫吃什么,现下才发觉饿得慌。
女孩裹着纱布的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自是被老爷子看到了,
他忙放下手中的香盒,将此事搁置一旁,毕竟其他的再重要也没孙女的身子重要,伸手招来药童去对面酒楼买吃食。
那药童年纪不大,扎着个小小的啾啾,眼睛瞪得老大,“师父,您竟如此奢侈!”
平日明明只舍得吃那王婆子摊上几文钱一碗的馄饨稀粥,如今竟要去酒楼买菜了?
那可是好些两银子,师父他平日总不收钱,医馆都要入不敷出了。
顶着药童不可置信的目光,老爷子掏了掏口袋,老半天摸出几粒银子,将它们塞到药童手里,颇有些不耐烦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快去快去,同你一道吃肉你不乐意了?”
谢知鸢躲在一旁,看着药童气鼓鼓的脸,捂嘴偷笑。
不一会儿,药童拎着两个盒子回来了,将盒子里的几道菜摆到桌上,医馆里平日只住着老爷子和药童,现下也就三人享用这美食。
席间,爷爷温声问了谢知鸢几句,她都乖乖作答,末了女孩将喉中的饼咽了下去,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问满脸慈祥仙风道骨的老人,
“爷爷,你是不是要将药方子抖落出去呀。”
她家爷爷为国济民,心中装的都是百姓,定也想把这香——
“诶!”老头子一筷子落到了女孩的额上,在她的惊呼声中恨铁不成钢地怒声道,
“这香的火候极难控制,且嗅不出原料,还不用担心被别人抢了去,这便宜不占你是龟孙子吗?”
“本就是你制成的香,说什么说啊,”他声如洪钟,似是要把笨蛋孙女震醒了,“这又不是什么救命药,咱救人不也得先吃好喝好啊,”
他指了指桌上的鱼肉,“这些不要银子的啊。”
谢知鸢从未见爷爷如此生气过,她先是怔愣片刻,回过神后忙扑扇着睫乖乖应声,点头如捣蒜,只差对天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