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瑛忘了不久前自己是多么愤怒,只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当下的意外与恐惧,坐在地上指着胡桂扬,“你、你……”
胡桂扬扭头笑了一下,“异人功力深、出手重,要么将他们一举震住,要么死个痛快,怎么都不亏。”
无论死法如何,韦瑛都觉得亏,而且亏得厉害,可他不敢再说话,因为异人正从不同的房间里推门走出来,第一眼都看向胡桂扬,然后互相打量。
四面廊檐上各挂着一盏灯笼,正好照见各人的大致容貌。
胡桂扬扫了一眼,目光停在那对手牵细竹竿的男女身上,问道:“你俩谁是异人?”
看上去一切正常的女子上前半步,“我。”
胡桂扬嗯了一声,目光继续扫视,看到老乞丐、青衣小帽的少年小厮、身穿绸袍的中年商人、一袭道袍的江湖术士、身份难明的青年男子。
他的目光没停,又向房顶看去,“本领低微的鸡鸣狗盗之徒才鬼鬼祟祟地隐藏不见,武功高强者必然光明正大,方不负异人之名。朋友,请现身吧。”
所有人都向房顶望去,谁也没看到人影,也没听到回应。
胡桂扬笑道:“让诸位见笑了,我就是随便试试,万一诈出一两个人呢?”
房顶上没诈出人,后院走出赵阿七等四人,他们本来互相忌惮、互相提防,见到其他异人之后,却有意无意地站在一起,以示团结。
“大饼!”胡桂扬叫了一起。
大饼居然从桂扬身后跑来,靠着他的腿,再不动弹。
韦瑛勉强从地上站起身,心里感到惊奇,自己一直在前院奔走,竟然没看到这条狗的影子。
异人的目光都被大饼脖子上的红玉吸引。
关老头儿离得比较远,向前迈出两步,发现周围人的目光不善,立刻止步,笑道:“传言果然是真的,胡老爷这里真有金丹。”
胡桂扬招呼大饼走到院子中间,“传言都是骗人的,我这里的金丹是诱饵,赵宅是陷阱,诸位自投罗网还不自知吗?”
众异人茫然不解,赵阿七开口道:“师兄,怎么回事?”
“算了,我不想再当任何人的师兄,你们都走吧,从前怎样,今后依然怎样,生死存亡一律与我无干。”
异人面面相觑,萧杀熊吼道:“走就走,把金丹交出来,你不配拥有。”
胡桂扬弯腰从大饼脖子上解下细绳,拎住一头,两枚红玉顺绳滑落到地面积雪里,只剩极小的一块红色。
“你这句话我爱听:我不配拥有金丹,更不配收留异人。两枚金丹在此,你们慢慢分,整个院子归你们,是拆是砸是烧是推随你们喜欢。”
胡桂扬转身就走,大饼看一眼地上的金丹,立即追赶上来,尾巴夹在两腿中间,与主人寸步不离。
“胡校尉干嘛这么大火气?谁惹着你了?告诉我名字,我给你出气。”
说话声竟然真来自房顶。
胡桂扬抬头看去,望了一圈没找到人影,“就是你,我一开始诈人的时候你不现身,现在跳出来,故意让我没面子吗?”
“呵呵,抱歉,我当时也觉得这里可能是个陷阱,所以不想贸然现身,如今看来应该不是。”
“瞧,又来了,我说是陷阱,你居然不信!分明是在故意跟我作对。金丹就在那里,你自己来拿吧。”
胡桂扬带着大饼扬长而去,异人十余名,竟没有人敢上前阻拦。
韦瑛贴着门口站了一会,突然看到两条身影从不同房间里蹿出,像动物似的猫腰跑过来,把他吓得血液直往上涌,等两人来到近前,韦瑛才看明白,这不是异人,而是蒋二皮、郑三浑。
哥俩儿脚步不停,从韦瑛面前跑过去。
韦瑛终于发现自己在做多么愚蠢的事情,竟然站在这里等着异人动手,一咬牙,使出全身力气,转身也跑,身姿不由自主地竟与前面两人一样,猫腰垂臂,像是站起来的大饼。
胡桂扬来到门房里,看到半桌剩酒剩菜,欢呼一声,先拿一块肉扔给大饼,然后将酒壶放在旁边炉上的一盆热水里,“我真有钱,连看门人都吃得这么好。”
韦瑛晚走一步,却抢在两人前面进屋,转身就要关门,蒋、郑两人硬挤进来,坐在地上,靠墙发呆。
韦瑛透过门缝向外面望了一会,又侧耳倾听片刻,没发现打斗的迹象,稍稍回过神,转身道:“胡桂扬,你、你发什么疯?”
蒋、郑二人深有同感,可是说不出话支持一下百户大人,只能拼命点头称是。
炉火旺盛,水也够热,壶里的酒不多,说话间就已烫好,胡桂扬拿出来给自己斟了一杯,笑道:“我已经说过了,这叫下马威,这么多异人同时赶来,不震慑一下,今后如何处置?”
“那要是震慑过头,他们真打起来呢?”韦瑛有些气急败坏,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应对异人,以维持平稳态势,没想到胡桂扬二话不说就给破坏得连渣儿都不剩。
胡桂扬喝一口酒,笑道:“我向厂公要求查案,就一定能查出真相吗?我承诺招集异人,就一定能够成功吗?别说是我,换成任何人都不可能打包票吧?所以若是震慑过头,那就鱼死网破呗:赵宅被拆个稀巴烂,咱们几个也可能受到波及,厂公大计不成,只好换人再试。”
韦瑛一口气没上来,指着胡桂扬,手臂不停颤抖,就是说不出话来。
蒋二皮、郑三浑哼哼两声,手脚并用向屋外爬去。
“守住胡同口,等其他人看灯回来,让他们暂时不要进门,这么多异人一块打架,也不知道赵宅够不够大。”胡桂扬嘱咐道。
蒋、郑二人含糊地应了一声,用头顶开门,向外面跑去,别说是胡桂扬,就算是亲生父母也叫不回来。
房门敞开,冷风往里灌,站在门口的韦瑛不动,胡桂扬只好起身关上房门,笑道:“丹少人多,他们若是神智正常,就不会开打,反而会来求我主持大局。”
韦瑛干笑一声。
外面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冬日里的炸雷,韦瑛脸色立变,本来就没有几分血色,现在更是惨白如纸,“异人还有神智正常的?”
胡桂扬听了一会,响声不绝,显然真有人在打架,于是笑道:“让他们先打一会,发现武功不能解决问题,他们自会冷静下来。”
韦瑛再也没办法相信胡桂扬,在职责与性命之间来回衡量,很快做出决定,“我会上报厂公,你是自寻死路。”
胡桂扬回到桌前,又倒一杯酒,“还有,请厂公不要为我伤心,我死之后,家产一律送交西厂,二郎庙附近的宅子虽然小些,但也能用上一用,实在不行,卖掉也可以。”
韦瑛甚至不想再问胡桂扬此前去做过什么,推门出屋。
一块巨大的东西在二进院里高高飞起,随后重重砸下来,韦瑛望了一眼,心中再无半点犹豫,抬腿就往大门口跑去,刚迈过门槛,就听轰的一声,地面微微一晃,异人功力之强,实在匪夷所思。
胡桂扬握着酒杯看向大饼,“你要是害怕,也走吧,我不怪你,凡人打架你都承受不起,何况是一群异人?你还年轻,正当佳时,吃吃肉、追追母狗,都是不错的生活。”
大饼吠了两声,尾巴竟然翘了起来,迈步走来,抬起两只前爪,搭在主人膝盖上。
“呵呵,好狗,你已经通过考验,可以当我胡家镇宅之犬。”
大饼在意的却不是胡桂扬,鼻子向桌上嗅个不停。
胡桂扬又塞给它一块肉,“原来是为吃的留下来,那你没过关,今后还是只能当普通的狗。”
大饼吃得开心,摇摇尾巴,似乎更喜欢当普通狗。
“跟我一个脾气。”胡桂扬忍不住笑道。
二进院里时不时传来一阵急促的声响,胡桂扬喝喝酒、逗逗狗,全当没听见。
蒋、郑二人大概真拦在了胡同口,赵宅的人一个也没回来。
眼看外面天快要亮了,屋里炉火熄灭、酒菜凉透,胡桂扬起身道:“敢跟我去吗?”
大饼尾巴摇得更欢。
胡桂扬带狗出屋,又回到二进院。
院子基本完整,只是中间的大树和那间耳房彻底毁了,雪地上一片狼籍,到处都是木屑、石块。
异人数量比之前更多,达到二十几人,没有混战,反而围成一圈,全都低头看着雪地里的金丹,它们一直没被动过。
听到脚步声,异人们同时看过来。
“汪。”大饼叫了一声,立刻躲到主人身后。
“跟来就行,别给我惹麻烦。”胡桂扬小声训道。
赵阿七走来,“师兄,我们正要去找你,究竟发生什么了?”
胡桂扬没再阻止他叫“师兄”,带着大饼走到异人圈中,有人给他让出位置,他也盯着红玉看了一会,抬起头说:“这里没有外人,我想我可以说几句实话。”
赵阿七笑道:“我就知道师兄……”
胡桂扬一摆手,表示自己的话还没说完,武功高出他几倍的赵阿七老老实实地闭嘴。
“你们既然来我这里,不是受人引诱,就是代人行事,总之说是各怀鬼抬也不为过——谁也别反驳,谁反驳我就怀疑谁。”
明明任何人的随便一拳就能将胡桂扬打扁,却没人敢开口。
“从现在起,你们首先得想着自己,投靠任何人都是死路一条,你们就是继承万贯家财的败家小少爷,除了钱多没别的优点。我问一句,你们也自问一句,谁在成为异人之前是圣人?想必没有,所以你们只能引来贪财好利之徒,将你们榨光之后随手扔掉,之前死掉的异人就是明证。”
胡桂扬上前两步,弯腰拣起两枚金丹,“我不是异人,所以你们也不能信任我。我要去睡一觉,大概一个时辰之后醒来,你们必须选出一位公认的首领,然后让他跟我说话,选不出来,大家就动拳头,打得满地尸体,让外面的人高兴高兴。再见。”
胡桂扬领着大饼走向自己的卧房,再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