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摘了一朵花拨弄它的花瓣说:“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你会背《诗经》?”

“我爹爹教我的,他识字不多,但他说这是我娘根据《邶风.静女》给我取的名字,自牧归荑便是从野外采来野芍药的意思,我叫穆荑(牧荑)。”

“但后面还有洵美且异呢,难道你娘认为你可以像芍药一样美,哈哈哈哈哈……”阿鱼哥笑得很恶劣。

“你讨厌!”穆荑转了身就走。

阿鱼忽然上前拉住她的小手说:“芍药,我以后娶你!”

“我不叫芍药!”

“嗯,但我说我以后娶你。”阿鱼哥小小的掌心热热的,十二岁的男娃似乎也有点成熟的气质。

穆荑回头瞅着他,不解问:“你不是喜欢小凉么,天天夸小凉美得像花儿。”

“唔……但我想娶你!要不,我把这个给你,这是我娘的东西,你信了吧?”他低头从颈间解下玉佩塞给她,“不许弄丢,否则拿你是问!”

穆荑拿出藏在匣子里的玉佩看了看,小小的羊脂玉上面雕的是一只鱼的形状,那会儿她想难怪他的小名叫阿鱼,原来是母亲取的。

穆荑轻轻叹息一声,又把玉佩收回匣子中。这玉佩她以前还戴着,入王府以后她就摘下了,从此深藏匣子中,从没戴过。

翌日,穆荑带着苡茹到良夫人院中,第一天教习良夫人礼仪。

良夫人长得似小凉,神态也像,但实在没有小凉聪明,怎么教都不会,也不肯上心,实在令她们当奴才的费神。苡茹脾气急,已不是两次偷偷扶额,若非良夫人是主子,她估计早已暴跳了。

以前穆荑刚随小凉入府时,还是宫里的嬷嬷教习礼仪的,宫里的嬷嬷严格。小凉为了不讨罚学得很认真,掌握得也快,晚上还让她在一旁督导勤学苦练。她那会儿白日跟在小凉身边耳濡目染也学会一些,她自认为不成规矩,但小凉说:“穆荑,你学得比我快,你只是一旁看着都做得比我标准呢。其实你才天生是做夫人的料子吧!”

“你快别说了,我已是贱籍了!”

“其实你出身很好,父亲为左金武卫大将军,母亲为荣城郡主,配王爷也不差,可惜了!”

可惜了……王爷才不会选她!

穆荑看着良夫人,总不由自主想起小凉,想起她的一颦一笑、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眼前同她说话。

待良夫人摇着手绢莲步轻移走了一圈抬头问她:“姑姑,行了么?”她才回过神来,穆荑道:“可能……还需再练练!”

良夫人已经走了十几遍了,顿时有些丧气,扭着手绢道:“是不是姑姑教的方法不对呀,为何我怎么走都不得要领?”

苡茹是很维护她的,顿时有些气愤,但还是隐忍着说:“姑姑,我去命丫鬟倒些茶来,想必夫人走得久了也渴了。”而后未等她答话便忍着气出去了。

唉,苡茹太年轻,性子还需敛敛啊!穆荑有点担心苡茹的将来,不过她终究是要走的。

穆荑道:“莲步讲究直线,款款步移,双臂自然舒展,左右轻摇,身姿如柳,婀娜婉转。门外有回廊,要不,夫人在回廊石椅上走走,可利于塑造直线?”

良夫人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她还是十六岁的小丫头,又在山间长大,有新奇的玩法当然高兴。

穆荑带着良夫人出去,让良夫人跨上长条石椅,石椅不高,外围有扶手,一旁又有她候着,不会有事,可走着走着,也不知是谁通报一声:“王爷驾到——”

良夫人心急回头,前脚一扭便摔落下来。

穆荑本听闻王爷来了已做好行礼准备,待听闻惊呼声时伸手已来不及了,良夫人扑了她一个满怀摔落到地上。

穆荑垫底,头部撞击地板硬的生疼,她有一瞬间发懵,头和全身都麻麻的,动弹不得。良夫人已经从她身上爬起来,但不知是脚扭伤了还是哪里伤着了,坐在地上哭:“哎呀,好疼,疼死我了!”

王爷箭步冲上来扶着她:“怎么了,哪里伤着了,让本王看看?”

良夫人咬着下唇委屈地哭:“手和脚都伤着了,手肘磕破了,脚踝崴着了,都怪穆姑姑,我原本不要练这些,她非让我学,还让我出来回廊走直线,这会儿就摔着了。”

苡茹正好过来扶穆荑,听闻此言生气道:“别的夫人学几遍就会了,良夫人学了十几遍都不得要领,还怪我们姑姑教不好?姑姑,姑姑,你怎么样,没事吧?”

穆荑被她扶起,摇摇手,抓着苡茹道:“别……教不会夫人的确是我们奴才的错。”

良夫人不跟苡茹置气,但是对王爷撒娇:“哎呀,人家不想学了,真的不想学了!”

穆荑正想温声劝说学习礼仪是每个夫人、尤其是皇家女人的必修功课,谁知忽然听到晋王道:“那就别学了,本王也不喜欢束手束脚的规矩,良儿这样就很好。”

小良满意了,靠到晋王怀里,虽然不吭声但分明拿挑衅地眼神看了苡茹一眼。

穆荑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压下去,并且握住自己徒儿的手压下她顶撞的脾气。

事后晋王好言温存良夫人一番,苡茹扶穆荑回房上药,苡茹道:“那个良夫人,真看不出来,以为很单纯,谁知越来越无法无天!”

“谁得宠些都这样,后院的女人都有几分骄傲。”穆荑轻声叹息,拆下厚重的发髻散开青丝,揉了揉疼痛的后脑勺。

“姑姑你没事吧?”

“没,往后我不在时你可要收敛自己的脾性,我们是奴才,就是奴才,主子想怎么样都可以,记住了么?”

苡茹有些伤心:“姑姑,你真要走么?”

穆荑点点头:“我的卖身期约到了,自然要走,你往后也要走的,我们都是宫女,唯一不同的是不守在宫里而守在王府而已,没必要留在这里。”

穆荑正说着话,苏公公忽然来传:“穆姑姑,王爷有请!”

穆荑应一声,只得快速盘了发,苡茹再搭把手帮她整理钗鬓,迅速收拾好出门。穆荑以为是去良夫人那里,谁知却是直走王爷的寝室,也就是这座王府最尊贵的前院。

晋王刚下朝,正令两个婢女给他易服,穆荑走进去不便,在珠帘外跪着:“后院掌事穆荑,给王爷请安!”

晋王瞥了一眼,依然张开双臂令两个婢子给他易服,系了右衽暗绳之后准备上腰带,晋王忽然道:“你们都退下吧,穆姑姑给本王系腰带。”

苏公公抱着佛尘低头躬身守在垂帘旁,闻声双眼机灵地转了一下,但不动表情,只甩佛尘命所有服侍的丫鬟退下,独留穆荑。

穆荑觉得有些不妥,道:“王爷……”

苏公公适时卡住她的话躬身邀请:“穆姑姑,王爷请您进去呢。”

她的口嗫嚅了一下,最终还是起身进去。

第三章 小芍

穆荑拿了纹螭玉带钩比划了一下,双手环着他的身给他系上腰带,这动作她甚是熟悉了,每个入府的夫人她都教,但还是第一次亲身上阵给晋王系腰带。系完了她不放心地左顾右盼,稍稍调整了一番才满意地后退一步。

抬头时忽然见晋王一直盯着她,昳丽清透的眼波有些暗沉,幽幽深深望不到底。

穆荑拘谨地握合双手躬身后退,“王爷,已是系上了腰带。”

晋王伸手抚摸了一下玉带钩,那上头似乎还有她的温度,而后转身走出正堂。

穆荑本欲先一步替他打开珠帘的,奈何他走得太快,身量又高,她笨头笨脑地跟上去只捡到他甩下的摇曳轻鸣的珠帘,她不知所措地定了定摇晃的珠帘,晋王适时回头,许是嫌弃她太慢,又提步先走到上位而坐。

穆荑走出来时他已自个斟茶浅尝了,于是下人的事情她没一个赶在他前面做的,在王爷面前,她的确是一个失败的奴婢!穆荑暗自叹息,有些如履薄冰。

晋王道:“坐吧。”声音很淡,没有任何情绪,只有自然流露的威严。

穆荑答:“奴婢不敢,奴婢站着吧。”

晋王也不强求,待喝了一杯茶之后问:“契约快到期了?”

说到此处穆荑有些愉悦,嘴角微微上扬,但是她很快掩饰,低眉顺目十分恭敬道:“回王爷,只有一月了。”

晋王自然把她的小表情收录眼底,面色无波道:“你那徒弟,今日见了她的脾性,本王不放心。”

穆荑如遭雷打,瞬间抬头,表情怔愣,掩饰都掩饰不住,嗫嚅解释:“可是……她是众丫头中最聪明的,后院事杂,可不是轻易换人可以胜任,我带苡茹一年……”

“你说对了,后院事杂,可不是轻易换人可以胜任。”晋王淡然开口。

“王……王爷,奴婢的卖身契可是要到期了……”

“到期了再签便是,四年前,不都是这么过来了么?”

她的宫籍比较特别,当年为了躲避追杀随小凉入府时,是小凉求了晋王拟一个这么奇怪的短期卖身契,只签了三年,本来她可以走的,奈何小凉冤魂不散,她为了给小凉超度又签了四年留下来,如今到期了,她已无留恋的事迹,自然要走啊,可晋王这是不打算放人么?

穆荑不知道要说什么的好,她是执意要走的,非走不可,于是跪下来求情:“王爷,奴婢走之前定将苡茹带得很好,绝不令您担心,奴婢在京城无依无靠,留着无用,只想回家乡去……”

“你家乡在哪儿?”晋王质疑。

穆荑只好道:“奴婢想回……回水家村。”

晋王忽然生气地搁下杯盏:“小芍,你既然记得水家村,为何不念着我们幼时的青梅竹马之谊?”

小芍,是阿鱼哥在无人时才会私下叫的她的名字。

那夜,她收了他的定情信物,阿鱼宣布:“我以后便叫你芍药!”

“难听死了!”

“那就叫你小芍吧,如何,是否好听一些?”

“哼,你凭什么给我改名字,我有大名,叫穆荑,阿爹阿娘叫我小名静女。”

“静女其姝,我可不觉得你称得上姝色,况且那些名字都是他们叫的,你收了我的定情信物,我当然得给你按一个只有我能叫的名字。便这么定了,就叫你小芍,不许对外人讲,若是听见外人学了叫你也不许应,只有我叫了才能应!”

可是这个名字除了幼年才听到,如今隔了七年谁还会叫呢?

晋王走下来,扶起微微有些颤抖的穆荑道:“小芍,你可以为小凉守在王府中七年,为何不能为了阿鱼哥多守几年?水家村也不是你的故乡,你的根在京城,你爹你娘皆在京城,你为何要弃他们远去?”

穆荑道:“我爹娘皆已西去,京中已无亲人,水家村……还有些幼时的玩伴……”

“你指的是大牛?”晋王微怒,“大牛你倒是记得,而自小与你一起长大,同穿食、共睡床的阿鱼哥你却不惦记!”

阿鱼哥已经死在了七年前。穆荑以为。

七年前他们回京,父亲终于完成先帝遗愿,把为了躲避薄皇后追杀,流落民间十几年的三皇子安全带回京城,便是阿鱼哥,他的大名为萧揽。彼时萧揽的同胞哥哥——韩王已在左丞相的扶持下继位,是为当今陛下,可薄太后依然不肯还政,左相一党与薄氏一党皇权倾轧,她的父亲便死于那场争斗中。

犹记得宫宴之上,薄太后以谋逆之名拿下她的父亲并当庭处死时,左相一党与当今陛下因权衡利弊也不能相救,她抱着血流不止奄奄一息地父亲不停呼喊,可没人理会,她扯着萧揽的衣角道:“阿鱼哥,求求你救救他,他是我的阿父,我不能没有他……”她的母亲已在十几年前先帝驾崩,薄皇后篡权时,因替先帝私藏了三皇子而被处死了,被处死的还有她的哥哥姐姐、祖父祖母和其他族人,他的父亲因为要带着三皇子潜逃,连亲人的尸骨都未及收理。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三皇子的哥哥已是登基为帝,朝中又有左相扶持,可与薄氏一党抗衡,她的父亲已算功德圆满,为何还要被处死,甚至许多人也见死不救呢?

她不能理解。“阿鱼哥,他可是从小带你到大,一直保护你的人,若没有他,也许你已死在宫外,求求你救救他啊……”

可是阿鱼哥冷漠地抽开衣角:“穆荑,他是逆臣贼子,犯了谋逆之罪,我不能违背律令解救他啊!”

那时候她打量着他,十七岁的少年,未及冠弱已被封为晋王,朝服加身,冠冕威仪,丰神俊美,气宇轩昂,已不再是幼时与她一同在田埂一把鼻涕一把捉泥鳅的阿鱼哥,更不是承诺她天下今生的少年,他是天之子,是当今皇上的同胞弟弟,是尊贵的晋王殿下。那一刻,阿鱼哥死了,死在她的心里!

至今回忆,她一直觉得阿鱼哥只是小时候的阿鱼哥,与如今的晋王殿下,没有任何关系。

穆荑涩然开口:“奴婢只是累了,不堪肩负重任,求王爷成全!”她磕了个响头,卑躬屈膝,在他面前,她是奴婢,他是主子,再也没有任何别的感情。

晋王望着她,眼底更为深沉,最终道:“再过两月,便是小凉的忌日了,你好歹留过她的忌日再走吧!小凉生前可是一直念叨着你,念你是她的好姐妹,甚至临终还不忘托付本王好好照顾你!”

父亲死后,她被打为贱籍,本欲受死刑,奈何小凉千求万求,甚至以死相逼终于逼得晋王为她谋得一条命!那会儿他要立妃了,薄太后考虑到他年岁未及冠弱,便先立侧妃,晋王第一个立了小凉。

她曾经以为他欠她一个解释,后来明白不过是她自作多情。陛下降旨的那一日,小凉拉着她的手兴高采烈地笑:“穆荑,阿鱼哥终于肯娶我了,他十年前便给了我承诺,说十年后必娶我,看,这是他给我的信物,一对鱼儿玉佩,拆为他一只我一只,鱼儿可是他的小名。”

那块鱼儿玉佩,竟比他送给她的还要精致。呵,多么可笑,他给每一个女孩子都送鱼儿玉佩么?而且十年前便对小凉说的话,竟比她的早五年,他送小凉成双成对的鱼儿玉佩,显然比送她的孤只珍爱。她早该想到,他平日里平白无故地夸小凉美貌不是无意的,更该明白只私下里唤她小芍乃是不愿让小凉知道所为。

她该恨他薄情,恨他戏弄她的感情么?其实她应该更恨自己自作多情吧!

她果然没等来他的解释,只看着他兴奋地迎娶小凉,兴奋地为小凉摘星星摘月亮,兴奋地把她父亲为他的付出及他对她的承诺抛之脑后。唯一的交流便是小凉从牢狱里把她接出时,问他可否把她带入府中作为好姐们,他淡漠地瞧了她一眼,淡漠地应一声:“哦,你喜欢便带回去吧!”也许,那便是他对她的解释,因为一丝丝的愧疚而不敢面对,因为确实不曾喜欢而淡漠?

她不该怨恨这些,小凉对她极好,小凉喜欢他,看着他对小凉疼宠而小凉因此而幸福她该为小凉高兴。而且他待她也的确没什么不好:他的父亲不是他杀的,但他把她从牢狱里救了出来;她在府中虽是丫鬟,可念及小凉的情分及幼时的情谊他给她安排独宿,吃穿用度皆与其他丫鬟不同;甚至不约束她的身份,只签了几年的宫籍,小凉死后还仍授予她掌管后院所有杂事的好差事。

她真的不该怨恨他,为着小凉,为着他对她的恩义,她不该怨恨他。因此这些年反反复复劝说自己,磨平了性格棱角,她终于不爱不恨。只是小凉死了四年,织菱院也被烧了,她在府中已无寄托,她累了,她想离开而已。

“凉夫人埋在骊山脚下,待她忌日,奴婢另行摘了柿果祭拜即可,不必留守府中叨扰王爷了!”穆荑婉声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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