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潜山在这儿伺候了三年,闭着眼都能将这园子走下来。如今他又存了讨好霍无咎的心思,因此每到一处,都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将那景儿讲得头头是道。

不过霍无咎却并不捧场。

他冷脸坐在轮椅上,一点回应都没有,颇像个听不到声音的聋子。

倒是推着轮椅的孙远听得津津有味,孟潜山指哪儿,他就跟着看哪儿,有时看到妙处,还会不由自主地啧啧称奇,换来孟潜山的一个眼刀。

不过他向来神经粗糙,看不出孟潜山的不悦,只管跟着瞧风景。

他们便就这般在园中缓缓行着,直到行过一道石桥,往一片竹林中去。

“夫人看,那儿便是咱们府中的‘幽篁听泉’啦!那可不单是一片竹林,待咱们过了桥,行到那林中,便可见……”

却听孟潜山声情并茂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孙远不解,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就见竹林之中,溪水潺潺,曲径通幽。百竿翠竹之下,置了一处露天的棋榻,棋盘以石雕刻,雅致非常。

而此时,那棋榻之上,坐着两人。

一人身着红衣,一人一袭青衫,正在林中对弈。

孟潜山在心中恼得直喊祖宗,恨不得打自己的脸。他脚下一个急刹车,抬手掰住孙远的肩膀,便逼着他让他在狭窄精致的石桥上掉头。

“……奴才记岔了!不过个破竹林子,没什么看头。前头就是死胡同了,快掉头,咱们上下一处去……”

却在这时,轮椅上那位一直不声不响的祖宗发话了。

“不是‘听泉’么?”他道。“回什么头,接着走。”

那沉冷的声音,像是从唇缝中挤出来的。

孟潜山恨不得给他跪下了。

您一路都不搭理奴才,原来在听奴才说话啊!

他连忙躬下身去,想劝这位祖宗别去“听泉”了,却在他躬身的那一瞬间,霍无咎的侧脸直撞入他眼帘。

他看到,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冰冷而锐利,全然不似方才的淡漠和兴致缺缺,而是锐利如鹰隼,直看向前方。

一时间,孟潜山只觉这人身在沙场,身后万千兵马,双眼如炬,下一刻便要亲自取下贼首的项上人头。

孟潜山顺着他的眼神看去。

……这位祖宗,在看着徐渡。

第25章

孟潜山不敢不从,只好带着孙远,战战兢兢地推着轮椅往前走。

他在心里流着泪大喊,徐夫人,快跑啊。

不过,那二位夫人明显没有收到他用神识发过去的信号,听到轮椅的声响,他们纷纷抬头,竟皆露出了好整以暇的神情,等着他们几人走近。

轮椅上的霍无咎冷眼扫过两人。

穿红衣服那个他有点印象,长得像个娘们,毛手毛脚的,第一次见面,就伸手摸他的脸。

另外一个……

他眼锋有点冷。

上次遇见的时候,从中说和的那个?他拧了红衣服那人的爪子,就是这个人有条不紊地上前劝说,遣人去请府医的。

……靖王原来就喜欢这样的?

霍无咎凉冰冰地收回了目光,眼中多少有几分不敢苟同的不屑。

他们军营之中,最烦的就是这种磨磨唧唧爱和稀泥的读书人,光是听他这种人说话,就让人不由得头大。不过想来靖王人品不好,眼光也差得很,能看上的人,不是好东西才是正常。

霍无咎在心下冷冰冰地扫射了一通,并没发现,他将被靖王“暗中倾慕多年”的自己,也一并纳入了攻击范围。

他不过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神色冰凉,更没有打招呼的打算。

倒是顾长筠笑眯眯地先开口了。

“上次见到咱们这位霍夫人,还是好些日子之前吧?”他一双狐狸眼软得像丝,将霍无咎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一通。“咱们靖王府的风水呀,就是养人,瞧瞧霍夫人,气色好了不少呢。”

徐渡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顾长筠家没落之前,父亲房中也有几房姨娘。顾长筠自小耳濡目染,深谙后宅争斗之道,来了靖王府,就尤其爱在外人面前演这酸溜溜的戏。

他平日里不太搭茬,想来霍无咎也不会搭理他。

果然,霍无咎一言不发,倒是后头的孟潜山笑嘻嘻地躬身道:“这是自然!霍夫人来了府中之后,一切都好,也劳顾夫人挂心了!”

说着,他暗中拿胳膊肘捅了捅孙远,笑眯眯地接着道:“不知二位夫人在此对弈,奴才愚钝,扰了夫人们的雅兴……孙远,还不快跟两位夫人告辞?”

孙远闻言,连忙听话地对二人行礼。

可是,不等他告辞的话说出口,顾长筠笑着开口打断了他。

“急什么?”他道。“来了就走,孟潜山,本夫人是吃人的老虎?”

徐渡瞥了他一眼。

他劝过顾长筠多次不要胡闹,但也知道,顾长筠早年历经大起大落,养成了这番游戏人间、见谁都要不怕死地要逗一逗的性子,轻易是改不掉的。

见孟潜山被问得直赔笑,徐渡开口打圆场道:“若无要事,也不急着走。霍夫人可会下棋?方才我与长筠正胶着呢,若是会,霍夫人不如来看看,此局当如何破之?”

霍无咎淡淡瞥了他一眼。

他最讨厌下棋。

他父亲是个臭棋篓子,手下的军师却是个围棋国手。阳关偏远,他父亲不愿放过任何一点教育他的资源,便强按着他,让他跟那个笑面虎军师学棋。

他不耐烦玩这无趣的黑白棋子,就总捣乱,直气得他父亲没收了他最喜欢的大宛马作为要挟,才逼得他硬是学会。

会了,不代表就喜欢。

霍无咎冷眼扫过面前徐渡。

磨磨唧唧的和泥棍子,令人心生厌烦的黑白棋盘,惹人烦的东西,还就凑到了一起。

身后的孙远听到徐渡这话,左看右看,不知该听谁的,就见霍无咎抬手,示意他等在原地。

孙远连忙照做,就见霍无咎握住了轮椅的木轮,径自行到了棋盘边。

徐渡看向他。

就见霍无咎坐在棋盘旁侧,淡淡垂眼,扫视了一圈棋局,半点不假思索,便伸出了手,拿起一颗黑子,落在了棋盘上。

徐渡一愣。

但霍无咎没给他开口同自己说话的机会。落了那一子,他便径自收手,按在了木轮上,手下一发力,轮椅便转了个方向,径直行远了。

“走。”他开口道。

孙远连忙上前推上他,孟潜山急匆匆地向两人行礼道别,也跟着走了。

顾长筠一路瞧着他们,直到看他们走远了,才面带惊奇地对徐渡说:“你瞧瞧,不愧是当将军的,即便关在后宅里,还是这般又狂又野,目中无人的。”

却听徐渡沉默着,一句话都没说。

顾长筠没等来徐渡的搭腔,转过头来看他,就见徐渡紧盯着盘上的棋局,面无表情,不发一言。

顾长筠笑着调侃他,顺着他的目光往棋盘上看去:“这棋盘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

便见棋盘之上,原本徐渡的白子,将他的黑子几乎逼进了绝境,却在霍无咎那一子落定之后,黑子如反扑的困兽,一口咬在了白子的咽喉之上。

棋盘之上,局势一转,黑子自颓势复起,气势汹涌。

顾长筠愣了愣,笑了起来。

“他下棋挺厉害啊?”他道。

徐渡却摇了摇头。

就在方才,霍无咎落下那一子,收回手时,抬眼看了他一眼。

沉冷的黑眼睛,像那颗乌黑的棋子一般,汹涌而狠辣,冷得让人直坠寒潭。

一瞬间,徐渡感觉后背都冷透了,似乎霍无咎想要杀得片甲不留的,绝不只是棋盘上的白子。

片刻之后,他笑了笑,摇了摇头。

顾长筠问道:“想什么呢?”

徐渡沉默了片刻。

“没什么。”他说。“只是不知……我几时招惹了那位霍将军。”

——

过了正午,便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江随舟眼底乌青,恹恹地上完了早朝,便又赶去了礼部。

即便季攸已极照顾他了,却也不能全然什么都不让他做。这日见他脸色极差,季攸看了看外头尚早的天色,便让他去城外迎一批会场铺陈所需的材料。

季攸笑着对他说,按照账册清点明白后,不必回礼部复命,让人将运材料的车自赶到礼部院中即可。

江随舟知道,他这是特意放水,让自己公干完了,可以提前回府。

他心下颇为感激,既感谢季攸其人秉性温和,是个十足的好人,又感谢自己那日多嘴,跟季攸多聊了几句。

却没想到,打他从礼部出来后,雨便越下越大。

刚出北城门,便有人来报,说是运送材料的马车在城外十里处陷进了泥里,出不来了。

这下,便是好一番折腾。

城外的雨比城中的下得要大些,况且临安城外本就是土路,后主来此之后,手里那点银子光顾着给自己修皇城了,压根没动过修路的心思。

因此,原本午后便可迎来的材料,硬是折腾到天色擦黑,才堪堪运到城门口。

江随舟跟着在城外吹了一整天湿冷的风,待到车队赶来,还要指挥手下清点数目、清理干净泥泞。

等他回到王府,已是二更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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