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布自己前襟后襟都湿了,热烘烘,身上热气还一阵一阵地往外冒:“……夫人来了,将军不让脱衣裳。”
“夫人来了!”刚刚还跟蔫草似的赵信一下来了精神,笑话,他想看顾青这媳妇多久了?顾青就是不给看,今日可是个大好机会,他坐直身子,睁大眼睛,跟蝙蝠似的四处找,可他望了一圈,人找是找着了,但只有个人影——人站在屏风后头呢!嘴里嘀咕着,“站这么远,能瞧见啥呀,还弄了个屏风,这么金贵……”
小布笑了:“可不是嘛,将军宠得很,昨日还说那亭子放着碍事、挡路,准备找人拆了改成马槽,谁知刚才又说得找人修一下,嫌那亭子是草顶的,说等夏天来了,太阳大,漏光。”
这话一说,众人都笑了,什么漏光啊,顾青这疼人的法子,嘴都歪到天边去了——
“歇够了?歇够了继续。”顾青瞧着这几个人心术不正。
“还歇着呢。”小布怕人,就要跑,前两日夫人的马车让歹人冲撞了,他被罚了20圈,现在想起来,腿还打晃呢。
顾青看这几人确实没打的意思了,也不打算为难人家,他自个也觉得跟这几个打着没劲儿,太脆了。顾青拧开水囊喝水,他不讲究,没看好就喝了,水沿着下颌线滚下来,流过喉咙、喉结,继而把前襟打湿:“之前叫你们查的那个曹嶙,查得怎么样了?”
小布就靠着这个将功补过,这会儿连忙道:“查了将军!盗墓那事不太好查……但曹家死的那个小少爷,小的打听到了。”
顾青喜欢干脆的,小布也没敢卖关子:“曹家死的那个小少爷,是曹家最小的儿子,死的时候才七岁……曹家人丁足,但女儿多儿子少,连着曹嶙一块儿算起来,统共就三个,死掉一个,还剩一个……”小布算数不好,就这还掰着手指数了半天,“曹嶙当了上门婿,曹员外身子不好,只能卧病在床,如今曹家便是这个二儿子当家——这小儿子的死,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说是当年曹嶙去要账,这小儿子贪玩,偷偷溜上了曹嶙的马车,文平县那些村民不待见曹家人,放火烧庄稼,那小孩没人注意,自个儿跑到湖边去玩,掉下去淹死了!”
顾青鹰目一凝——
小布继续道:“小儿子丢了,曹家自然是急的,可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找到最后,才猜到儿子可能跟着曹嶙出去了,他们又去找曹嶙,等再发现儿子的时候,早就已经溺死了。为着这事,曹员外真真恨上了曹嶙,继母愈发不待见,说他是故意害死弟弟的,就这样,曹嶙被赶出家门了。”
顾青捏着水囊的盖子,心里觉得此事定不像小布说的这么简单,整个南梁律法都没有轻易置人死罪的,曹粼不可能因为文平县那几个村民放火烧个麦子,就想要这么多人的命,他这么急,又这么狠,这其中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跟这小孩有关吗?
“这小孩叫什么名字?”
“曹霖。”
顾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霖,久旱逢甘露的霖。”
顾青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想着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这些人应该是歇够了,谁知忽然有人闹了——
“不打了吧……”赵信笑得不干净,眼睛里全是鬼主意,“天太热了,连衣裳都不给脱,还打什么球啊!”
顾青懂了这些人在笑话他,当即黑了脸:“脱什么衣裳?又不热,就你那二两肉,一身糙皮,脱了不嫌丢人,臊得慌你喝水。”
嘿!这人怎么还人身攻击呢?
赵信乐了,把水囊往下一翻,就道:“没水了。”真就一滴也没有。
顾青正要把自己的水囊给他,旁边一个小兵跑过来,手里还提着两大食盒:“将军,夫人给您准备了些冰饮子和糖渴水。”
赵信和冯鸣等人立马乐上了:“你糙你自己的,折磨人,水你自己喝吧,还是嫂子知道体贴人!”
顾青收回水囊,还不乐意给了,他跳下马,自己先拿了一份,这才递给他们,还算大方:“喝你们的,喝完一边凉快去,半刻钟后再打半场。”
赵信跟着众人哄哄去抢,这会儿听到他这酸味,笑得眼睛都没了:“嫂子来了,你也不带人射箭骑马,光叫人看着啊,多没趣。”
顾青攥着衣裳抽了他一顿,把他教训乖了,喝完水,又抓着人虐了半场,等到日头快下去,他想起来要找季卿语时,凉亭那头就剩她一个了。
“人走了?”
听武令仪夸了一天顾青,她头都听大了:“刚走。”
顾青坐在马上,马儿踱了几步,明显知道这人在等他,想起赵信那话,从马上跳下来就问:“要不要骑马?”
季卿语吓了一跳,想到没想就摇头:“我不会,骑不了……”
“骑着走就行,不跑马,日头下去了。”
季卿语本是要拒绝的,可周遭都是人,她又不好抚了顾青的意,只得答应了,靠近了才小声同顾青说:“……我一点都不会,我没骑过马。”
季卿语对于一切自己不擅长的东西,都不喜欢。
“我知道,我教你。”
季卿语深吸了一口气。
季卿语换了身衣裳出来,她没有劲装,只能穿些还算轻便的衣服。
瘦腰细腕,她本就长得娇小,这会儿穿着春衫,腰带把腰收得好紧,不赢一握的触感直接放在了眼底,叫顾青看着眼热,叫人想要折断,或者撞碎也可以。
季卿语看着身旁个头比她还高的马,枣骝色,鼻上有些前突,明明周身赤色却在额心留着一抹白毛,很漂亮,顾青叫季卿语摸摸它的毛:“这马跟了我五年,性子不烈,是个乖脾气,但也只听我的话,从前有人来偷他,叫他一蹄子踹跑了。”
还通人性,季卿语在顾青的鼓励下,伸出指尖碰了碰它,滑滑的:“有名字吗?”
这倒是把顾青难住了,他想了好久才说:“有名字,这是赤兔马,管它叫阿赤就行。”
“……”当真是个好名字。
季卿语忽然觉得这马小可怜,碰上了这么个主人,连名字都起得仓促:“动物都是有灵性的,你好好待他,他才会好好待你。”
“贱名字好养活,叫金贵了,反而活不长。”顾青说得头头是道,“再说了,我对他好着呢,他每日吃得比你还多。”
“……”猫猫吃饭看来是过不去了。
顾青不跟她胡咧咧马名字了,没营养:“上马了啊。”
话音一落,顾青双手稳稳扶住季卿语的腰,转瞬之间,就把她抱上了马。
只还没有反应过来,季卿语就已经坐在马上了,她心里忐忑,只她越忐忑,越是绷着脸,身板挺直,一动不动。
顾青看她两只手紧紧抓着马鞍,眼睛里都是忐忑,与平日的端庄沉稳大相径庭,惹得他看了好几眼,虽然季卿语文静贤淑时好看,但不知为何,顾青就喜欢看她不板着脸,不想那些规矩,稍微自由一点。
赤兔感觉坐上来的是个生人,还轻飘飘的,扭着鼻子打了响,连尾巴都晃了晃,一副不在乎的模样,任这人坐着了。
季卿语心跳快得自己的感觉不到了。
“坐稳了。”顾青让她缓了一阵,去牵马绳,马刚往前动了一步——
季卿语心神一慌,瞬间就怕了,身子一歪,险些就要栽下去,只这时,她猛地抓住了顾青伸出来扶住她的手——很稳,力量感十足,仅仅是一个单臂,就把她重新扶正到了马上,季卿语心口跳个不停,像是揣了只兔子,顾青说:“骑个马而已,别紧张,我在呢,不会掉下来。”
季卿语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会儿才说:“可以了。”
就这样,顾青缓缓牵着马,慢慢往前走了一段,季卿语渐渐适应了在马上的感觉,也是这时才后知后觉,顾青还扶着她的手臂,不用力,但却有力,刚好在人能安心的度里。
这人嘴上说不过骑马而已,手却一直没放开,季卿语不好意思光天化日之下同顾青挨这么近,缓缓从他的手里把手抽出来,只快要抽完的时候,这马步子又快了,季卿语心里一紧,这回直接抓到了顾青的手——
她一牵,顾青就把她的手抓紧了。
季卿语的心跳停了一拍。
热意层层往上渡,从季卿语的手心传到心口,她不是没和顾青牵过手,但却从没有这样牵手,他能感觉到顾青很喜欢她的手,在榻上时,总是要把它攥在一起,从手腕骨亲到手心,再亲到指根。
季卿语移开了目光,看赤兔的耳朵一动一晃的,只看了没一会儿,又忍不住移过去看顾青的侧脸……
“将军……”
顾青一脸如常:“怎么?”
“……手。”
顾青大气得很:“牵着,省得待会儿你掉下来。”
季卿语的脸一寸一寸地红了,这人全然不知羞,真真是个无赖。
“被人瞧见怎么办?”
“瞧见就瞧见了,和媳妇儿拉个手怎么了?”顾青不在意地说着。
感受着两人相互摩擦的掌心,听到他这句大白话的称呼,季卿语根本无话反驳,她力气太小了,根本逃不开他的手心,到最后,只能勉强说了句:“……要叫夫人。”
后来怎么走完一圈,季卿语都忘记了。
“叫什么不行?你不是整日将军、将军叫我?”顾青说完,又闲问她,“今晚想吃什么?”
那不然叫什么?
季卿语正要开口,外头闵川忽然跑进来了,一脸着急——
季卿语倏然把手抽出来,就听闵川道:“将军,曲临江决堤了,文平县挨着西岸,不少农家和农庄都被淹了!”
顾青皱起眉,把季卿语从马上抱下来:“情况如何?”
“还不知道,但听文平县的县令说,那块儿住了好几个庄子,已经淹了大半。”
顾青站着,目光转了一圈,刚挨着季卿语,就听她说:“将军快去,人命关天。”
顾青上了马,离开前,对跟在镇玉旁边的镇圭说:“照顾好你二娘。”
季卿语看着人离开的背影,一只手牵着镇圭,另一只手搓了搓手心,是顾青牵过的那只,只这人不讲究得很,牵过马,拿过鞠杖的手,没洗就来牵她,上头还沾着灰尘,脏得很,因为出汗,这会儿全黏她手上了……
第30章 春夏之交
曲临江是环绕着宜州的大河, 细数起来,应当也能算黄河的一大支流,如今正值春夏之交, 正是冬雪消融的时候,河道不牢,就容易决堤。顾青听完闵川报来的消息, 到东凛校场点了人,就往文平县赶。
文平县不大,两乡十里百村千户,东西走向,如今是西岸决堤, 几乎把大半个恩水乡给淹了, 那地方的村子就在河滩边缘,地势低洼,几乎没什么高地, 农民除了种水稻,多靠养鱼虾贝类为生。
顾青听了这决堤的消息觉得不好,如今春播刚过,河道就决堤了, 也不知这祸事何时才能平,春播一耽误,影响的就是近千人一年吃饭的大问题……顾青想到这,神情严肃了许多, 驱马快赶。
宜州城离文平县恩水乡约莫一日的马程,顾青却在半日内就赶到了, 文平县县令阮文永和乡佐等人已经在县衙门前候着了,见着人, 齐齐掀袍下阶来,高举着手就要跪:“将军万福!”
顾青下了马,单手把人扶起来:“跪我没用,救命要紧。”
莫说县令,后头那些小官小吏哪见过顾青这么大官?这会儿打眼瞧见了人,只看见个人影,就不敢再看了,生怕冲撞了贵人一般,跟在阮县令身后那是跟着跪、跟着起、跟着战战兢兢,明明顾青都没同他们说话,却忍不住两条腿打晃。
后头乡佐大着胆子偷瞧了眼顾青,又连忙跟见鬼似的别开头,嘿哟,太吓人了,这就是传说中以一当十的威猛将军,这个头,这宽肩,这手臂,一掌能给他拍进土里去!
乡佐慌,文平县县令更慌,他上报了府县,没成想知府没吱声,倒让个将军先来了,这可不是先礼后兵的主,他结结巴巴地打官腔:“将军说的是、说的是……将军果然心系百姓,不出半日就赶到了!宜州有您真是宜州之福……”
只这人还没说完话,顾青的刀已经拍到他的嘴上了,眼神却瞧都没瞧他一眼:“再多说一句,缝上你这张嘴。”
阮文永当即就又要跪下——
顾青瞧这些官吏,各个穿戴整齐,全然没个着急样,来了有一会儿了,也没人提个灾情的事,人命关天还有功夫打官腔,再往里头一看,茶都沏好了,袅袅一缕烟升上来,这是刚好的。
顾青冷着鹰目扫了一眼,瞧见个特别的——恩水乡乡佐,这人一脸老实巴交,畏畏缩缩,可袍子上下两个颜色,分明是下过水的,连袍子都没来得及换,想来是被抓来凑数的,顾青单手把这人拎到他马上,叫他带路。
乡佐惶恐,根本没骑过马,遑论跟顾青一匹:“这如何使得!将军放我下来,我跟在后头跑……”
顾青没理他,上马之前,同那个叫阮文永的道:“我的人就交给大人差遣了,阮县令看是您自个儿用腿走过去,还是叫他们用刀送您一程。”
话音还没落,马蹄一扬,顾青带着三十名轻骑先行离开。
阮文永跪在地上都不敢抬头看,左耳边马蹄声还没走远,右耳边又见轰鸣,阮文永心口一紧,抬头,就见赵信、冯鸣为首,领着两百骑兵进了文平县门。
乌泱泱一片尽是骑马带刀穿甲,各个训练有素,目色肃然,甲胄下依稀可见坚实的肌肉——
阮文永两眼一黑,跌坐在地,顾青哪是把这帮人交给差遣,分明是叫这些人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