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一日,翌日中午,河道两侧已经不再遍布碓磨水转,而是渐渐换城里热闹的坊市。明远已经能远远看见汴河上的虹桥,那虹桥上也是熙来攘往,间杂着桥上还有无数小贩在大声叫卖,到处是“货郎太平歌”“货郎转调歌”。
明远又回到了繁华鼎盛至极的汴京。
只是这一次,明远回京的阵仗稍微有些不同。
因为远处虹桥上有两个看似是富贵人家的长随,正掂着脚,趴在桥栏杆上,瞪大了眼睛,望着每一条向汴京城驶来的船只。
船只靠近时,明远的眼光也扫至这两人,他微觉有些面熟,但并未留意。
可是那两名长随却都见到了明远,吃惊之下,其中一人立即钻入人群不见了。另一人则还继续趴在虹桥的栏杆上,盯着明远的座船慢慢靠近。
没过多久,虹桥上发生一阵骚动。
一群人挤开一群小商小贩,朝着这边栏杆过来。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们,都学着那名长随的样子,趴在栏杆上,探出个头,眼光与明远那微有惊异的眼神刚好对个正着。
“是明郎君!”
有一人大声喊。
其他人也跟着大声喊:“啊——”
桥下的明远,和虹桥上的汴京百姓全都吓了一跳。
却听这一群富贵人物纷纷不顾形象,毫无顾忌地扯开嗓门大叫:“明郎君——”
“明郎君,您回来啦!”
明远脸色尴尬,脑后有汗。
他已经认出了虹桥栏杆上趴着的这一群贵介子弟,认出他们都是捶丸俱乐部的成员,肯花2000贯专门陪他一起打高尔夫,打听各种商界的消息和门道的人。
他这只是离开汴京将近一个月而已,找不到他一起打高尔夫,不至于这么多人一起迎到汴河上的虹桥来吧。
明远就近上岸,那群捶丸俱乐部成员一拥而上。明远看得清楚,这中间就有高家的代表高绍平。
“明郎君,明郎君,汴京城中发行交子,这件事您知道了吗?”
明远闻言双肩微微一震——这果然是一件大事。
但是有吕惠卿打招呼在先,明远知道交子迟早要在汴京发行,他对此并不算太惊讶。
“市易司平价收购货物,给付的不是铜钱,全是交子。这件事您知道吗?”
高绍平见旁人都没说到点子上,心急口快地赶紧补了一句。
“什么?”
明远倏然色变。
强推信用尚未建立的交子,便相当于朝廷给这些商人们打了一张白条。这些交子在民间无法流通,商人们自认为受到了损失,哪里肯善罢甘休?——汴京好不容易才渐渐稳定下来的市场,眼看就要乱。
“各位,我刚刚返回汴京,现在还和各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他打起官腔。
不过,捶丸俱乐部的那些成员却偏偏都认为明远能知道点什么——他们花了2000贯才加入的“富人俱乐部”,这次的事这么大,总该有人知道点内情。
而这个知道内情的人,他们本能认为应该是明远。
所以围在明远身边的人,迟迟不肯散去。
“即使有消息,也不能在此地大庭广众之下说吧?”
明远心想:你们既然认为我在卖关子,那我就真卖关子吧!
“各位,请在各自家中等候我明某人的消息。捶丸场有各位的住址,最迟明日,必定能收到我递的帖子。”
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贴心。
俱乐部的成员们大多和高绍平一样,由家族指派出来加入俱乐部,打探消息、联络感情的,此刻都觉得无计可施,只能依明远所说,纷纷告辞,回去等消息。
而一盏茶的辰光之后,明远已经坐在他自家房舍的客厅里。
李成周匆匆赶来,怀中紧紧地抱着一只木匣。他在閤子里坐定,将匣子推至明远面前,小心将匣子打开。
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放着的,是一叠交子。
当然,上面加盖了两枚鲜红的印章:“样币”、“禁止流通”。
明远望着李成周,这位如今已经在汴京的刻印坊小有名气,消息也十分灵通。
——吕惠卿、蔡京等人,想要发行交子,就绕不开刻印。
只要动用刻印坊,就绕不开明远的产业去。
第243章 亿万贯
李成周给明远带来了一套样币。
这套样币用的是楮皮纸, 纸色白净,纸质厚实而坚韧。印刷采用的是刻印坊最新的双色套印技术,墨色清晰, 图案边缘如被锋利的雕刀细细切割过。
据李成周说,汴京城郊一家双色套印做得最好的刻印坊被官府授予“官办”的资格,开封府甚至派遣了衙役去刻印坊内,昼夜戍卫。
但那家于刻印技术上还需要与同行讨论切磋, 李成周等人便被“特许”,进入那家刻印作坊, 吃住都在那里,直到印出了一批大家都满意的样币,才被准许离开。离开的时候还被衙役们搜身, 确保他们没有将即将投入使用的“真交子”私藏夹带出来。
而李成周带出来的这套样币, 除了应有“样币”字样之外,与市易司用来购入商品的真实交子几乎没有不同。所差别的是,市易司投放市场的交子,还将盖有官府的大印。
据说这大印上也有玄机,有用如今市面上出现不久的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微缩文字。
李成周以为明远关心的是交子的印刷技术, 颤颤巍巍地问:“明郎君, 您看,这种新版的‘交子’,能被仿制吗?”
明远柔和一笑:“有心人想要仿制,总是仿的出的。”
李成周脸色顿变。
“但这也无妨。铜钱和铁钱,民间一直都有私铸。交子纵有盗印,也不过与铜钱一样。”
明远笑着继续道:“我还知道好几件可以用来给交子防伪的方法, 要是有机会能去见见那官办‘印钞作坊’的东主和工匠, 我自然愿意说与他们知道。”
纸币防伪的技术总共就那么些:水印、埋线、凹印……现在这个时空的技术手段未必能够全部达到, 但是能用上那么一两种,就已经足够让伪造者头疼了。
“但这根本不是交子现在的问题。”
明远望向一脸迷茫的李成周:“成周兄,你说说看,要是你的刻印坊主顾向你付账时打算付这些交子,你愿意收吗?”
李成周一吓,头一反应便是摇头,随即脸现愧色,道:“明郎君……这,这我,做的只是一点小本生意……万一这交子兑不了铜钱……”
言下之意,就算是这些交子刻印得再精美,只要这交子不能随时随地地兑换铜钱,李成周就不敢真正将交子当做“钱”来使用。
“这交子啊……一开始也是蜀中百姓没有办法的时候才用的。”
明远从苏轼、吕惠卿等人那里听说过不少关于蜀人发明交子的故事,当下娓娓讲给李成周听。
自北宋初年起,蜀中的经济就一直发达,用的却是铁钱。铁钱体重值小,一千文铁钱重25斤,连买一匹绢都要用到上百斤的铁钱。据说那时在益州,女儿家上街买绢,需要专门带上一个壮汉作为背夫,不是为了拿货,而是为了背钱。
到后来蜀中发生了李顺、王小波叛乱,专门铸铁钱的铸钱监干脆停工。市面上出现严重的“钱荒”。
按照明远的话说:这就是发达的物质生产水平与较低的货币流通水平之间存在明显的不匹配。
于是,益州十六家实力强大的钱庄,联合发行了一种存款凭证,名叫“交子”。
持有交子的人,将钱存入这些钱庄,到手这些名为“交子”的纸张。拿到手的交子在市场上可以交换商品,也可以到钱庄那里兑换成为现钱。
这些交子依托十六家钱庄的信用,得以在市场上流通。由于它携带便捷,逐渐大受欢迎。
然而这些发行交子的钱庄多半也良莠不齐。有些钱庄经营不善,偷偷将当初持有交子的人存入钱庄的钱花用去了,导致后来持有交子的人无法兑付。市场便出现混乱,各种诉讼官司频出,让地方官伤透了脑筋。
这样的事件发生之后,北宋朝堂上便有两种声音:一种是呼吁彻底取缔纸币;另一种便是维持交子的存在,并将其改为“官办”,也就是,官府成立“交子务”,接手交子的发行事务。
最终,宋廷选了后一种方案。
从此,益州十六家钱庄联合发行的交子被称为“私交子”,随着大宋朝廷的法令出台,私交子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交子登上“官方”舞台。
但那时的官办交子只能在蜀中地区使用,不得出蜀。因此其影响也仅限于蜀中一地。
如今,吕惠卿为了实现新党的政治目的,借着市易法推行的机会,在京中强推交子。
明远猜吕惠卿这么做可能是想要造成“既成事实”,逼迫市场,不接受也得接受。
但很可惜,市场本身有等价交换的逻辑规则在,不会随便因为他人的意志而转移。
被市易司“强购”去货物的商人们,并不会认为市易司给他们提供了等价的“钱币”,而是认为这是官府给他们的一张“欠条”。
这张名为“交子”的欠条,官府打算怎么还,什么时候还……谁都不知道。
——这京中的人心怎么能不乱?
明远将这来去原委与李成周一解说,李成周顿时望着放在桌面上的那一沓“样币”,迟迟疑疑地问:“明郎君……这些花纸,它真的能换钱?”
可见,这交子能作为“钱币”的一种形式,这观念还远未深入民心。
明远顿时自嘲地笑笑,道:“幸好没有答应王元泽去做官……”
好赖他还没有加入北宋的官员系统,这件事再怎么也怪不到他头上。
但是一想到如今京中的乱象,明远也没有置身事外的打算,而是起身,告诉李成周:“好了,我现在去市易司找蔡京。”
从这次强推交子的手段来看,明远断定这件事与蔡京绝对脱不了干系。
但是明远刚刚起身,外面门房就将有客上门的拜帖递了进来。
明远一瞧拜帖:“好家伙,被堵门了。”
他暂时没法儿出门去找蔡京:王雱与吕惠卿,联袂上门,将明远堵了个正着。
明远这次进京新添置的大宅在城西,靠近常乐坊,距离王安石的宰相宅邸不算远。宅院的价格是三万贯,再加上各种装修改建,明远在这一栋住宅上的总花费在五万贯左右。
但匆匆赶来的王雱与吕惠卿,谁都没有心思欣赏明远这栋价值万金的新宅邸。
王雱与吕惠卿被明远邀入花厅。两人还未坐定,就全都站起身。
王雱向明远开口道:“远之贤弟,交子一事,还要请远之鼎力相助。”
吕惠卿则什么都没说,拱手郑重向明远行了一礼。
明远:这叫什么事?
明远与王雱交好,所以这请求由王雱来提,让明远推辞不得。
而吕惠卿只管放低姿态。明远要是真的拒绝,未免也显得太傲慢了。
对了,还有那个蔡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