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站在北高峰下山坳的“靶场”上,观看了吴坚带人演示的各项火器的效果,明远基本满意。
燧发枪——如今已经统一定名叫做“火铳”了,效果非常不错。膛线的存在大大增加了射击的射程和精度,但是火铳所需要用的所有弹丸都需要特制成特定形状,成本又提高了不少。
不过反正是赵顼掏钱,明远没有多少心理压力。
而火炮的实验进展也极为顺利。吴坚已经顺利度过了“伐木为炮”的阶段,而利用木炮的形状制作了铜模,制成了一口黄铜的大炮。
大炮的射程足有六百步远,甚至在调整炮管的仰角之后能够远至八百步。但是八百步的射程下,火炮的瞄准精度会下降——这问题在明远看来倒不大,尤其是当这火炮用于攻城,或者是无差别地对敌攻击的情况下。
吴坚演示的时候没出什么岔子。但是这位匠作官还是表示,炮膛需要时时检查,哪怕是炮膛上发现一丝裂纹,都必须叫停试验,因为这样很可能会酿成炸膛的惨剧。
此外,炮膛使用了七八次之后,炮膛会变得极为红热,炮手几乎无法继续填弹。那时唯一的办法便是让炮身自然冷却,短时间内不能再上战场。
明远想了想,竟觉得这结果还不错。
毕竟十五世纪末君士坦丁堡沦陷时,奥斯曼大军所用的巨炮,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水准。
他用的“争分夺秒”卡,只能“加速”,但不能代为开发。时代的技术局限还摆在那里,想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强求,反而不美。
于是,他与沈括议定,由沈括与吴坚一起,亲自押运,将这火铳与火炮的样品带入京城,在天子面前展示一次。
如果此行一切顺利,军器监的南北方作坊应当就能同时开工,开始大量生产火器,并交与西军和河北军,由各军训练士卒,再将之应用于战阵之上。
这也是需要时间的,而且明远没把握,不知道这个过程在“争分夺秒”道具的应用下是不是也能快些完成。
但不管怎么样,军器监南方作坊的的确确是在南来之后的一年间获得了重大突破,造出了前所未有的新式兵器——尽管现在谁都不敢宣扬此事,但是功绩是实打实的。想必到了官家那里,也会得到奖赏。
当晚,明远与沈括、吴坚等人,在北高峰下山坳中的茅舍里,吃了一顿农家饭,喝了些农家自酿的小酒,就算是自己人先庆祝一回了。
席间,明远委婉地向沈括询问:“存中兄,如今海寇在两浙沿海作乱,祸及商船和船工水手等无数。小弟想着,军器监研发出的,毕竟是远程武器,且威力比以往强了不少。在存中兄看来,这些火器,将来是否有一日能用于民间呢?”
沈括性格比较软,遇事容易摇摆,没有担当。但他绝对不是一个蠢人。
当下沈括饮下的那点水酒也瞬间全都吓醒了,冲着明远连连摇手:“不可,远之,万万不可——”
态度异常坚决。
明远“嘶”的一声,表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又给沈括斟酒,并且连连道歉,说他这只是一时想岔了,不该提此建议的。
沈括这才作罢。
第二天,沈括作别夫人,与匠作官吴坚一道,押着他们的“重要物资”,上京面见天子去了。
但明远哪里能轻易放弃。
他以前向来不过问官场上的事,现在看来不问是不行了——这时他交友广泛的优点就体现出来了:他有不少可以请教的对象。
最终明远决定去问苏轼:“子瞻公,小弟有一异想天开的问题:如果两浙路的官员,上书天子,请求放宽对从事海贸商船的限制,让他们能够拥有用于自保的武器……威力比较强的那种,天子会点头吗?”
苏轼大概能猜到明远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毕竟近日史尚“死里逃生”的故事在整个杭州都穿得沸沸扬扬的。
因此苏轼揪着自己的胡子,严肃地摇摇头:“远之,某要说一句,这绝对不可能。”
苏轼的言下之意:明远同学,请千万不要天真了。
“我大宋重文抑武的原因,远之想必也知晓。”苏轼并没有就这一话题深入讨论,而是摆事实,讲道理,“连军方的将领都没有任何机会拥兵自重。但凡立有殊功,固然会加官进爵,但也会立即被调离,入朝当个大佛供起来。”
“试想,官家又怎么会允许民间保有武器?将来万一成了祸乱之源,还如何是好。”
明远点点头,他认为苏轼说得非常在理。
像狄青这样立有大功的名将,照样能调入京中,给个枢密使的官职供着。
自己想让海商能多掌握一点力量,似乎确实是有点“天方夜谭”了。
不过苏轼眼珠一转,给明远提了一个建议:“远之何不去找元长谈谈?”
“蔡元长?”
明远提到蔡京的名字,已经又头疼起来。
“是呀,因为这本就是元长的职司啊!”
苏轼提醒明远:蔡京现在任钱塘尉,本就有职责守御沿海各方,并保护各水域内船只的安全。
明远想让海商们手中多一点兵器,这完全没戏,但如果由蔡京向朝中上书,请求加强沿海边防,甚至配备武器与人力,建立水军,都是有希望实现的。
而且如果能立下功勋,那也是蔡京的政绩,对他只有好处。
但是,蔡京不这样做,也没人会说他。
所以这其实还是明远出于自身利益,请蔡京出面帮忙,礼下于人那是必须的。
苏轼见到明远这副表情,当即拍拍胸脯:“远之,这个包在我身上,我去为你牵线搭桥去!”
隔日,苏轼就递了短笺通知明远,已经帮他约好了和蔡京面见的时间地点:就在当晚,望湖楼。
当天晚上,明远赶到望湖楼的时候,蔡京已经到了。
两人的位置不在閤子里,而是在望湖楼二楼的一个角落。他们身畔便是敞开的玻璃长窗,风从湖山而来,带着轻微的水汽,轻拂去夏日傍晚的那一点点燥气。
明远低头一看,只见桌面上摆着两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杯中盛着金色醇厚的液体——他认得那是“甘蔗酒露”。
在汴京流行了两个春秋之后,如今甘蔗酒露在杭州也渐渐能买到了。
而蔡京此刻,手边就放着这样两杯甘蔗酒露。他正扬起头望着明远,唇角挂着他那招牌式的雍容微笑。
只是这副微笑,搭配眼前的情景,就只能说明一件事:蔡京的字典里,根本没有“原谅”两个字。
如果明远想要与蔡京谈合作,那么,就必须向蔡京表露出自己的“诚意”才行。
“元长兄,”
明远深吸一口气,向蔡京笑着拱手。他在心里为自己打气:千古第一奸臣,也一定是有可以用来拿捏的弱点的。
蔡京根本未起身,而是很随意地挥挥手:“远之,坐!”
仿佛他们一直都是如初遇时的那般好友,他们之间从未生过芥蒂。
“在子瞻公那里将远之的来意听了个大概,只是还想再与远之确认一下。”
两人坐定之后,蔡京大大方方地开口。
“远之,你需要京为你做什么?”
他说得既温煦又体贴,但是口气之中还是隐隐在提醒——
明远,直说吧,直说你是来求我的。
明远刷的一声把手中的折扇打开扇了扇,笑着说了三个字。
“木兰陂——”
蔡京的脸色马上变了,直起身,不再靠着椅背,而是向前微倾,用认真的眼光紧紧盯着明远,看了片刻,才柔声问:“远之,你刚才说什么?”
明远再次重复:“我听说,元长兄有心要为家乡消除水患,修建木兰陂。”
人都说,欲取先予。
而木兰陂,是他唯一想到的,可以“予”蔡京的好处。
第211章 千万贯
明远闲来无事, 回忆他在本时空时对蔡京的了解,除了“奸臣”、“字好看”之外, 印象中蔡京唯一做过的一件好事, 就是为家乡主持修建了木兰陂。
蔡京的家乡是福建莆田,那里有一条害河名叫“木兰溪”,发源于笔架山, 汇聚了360多条的溪涧之水,流经仙游莆田,最后出三江口, 入兴化湾。
这条木兰溪的上下游落差巨大,上游来水时水流迅速, 下游地势平坦因此排水较慢, 因此极易引发洪涝灾害。
此外, 这木兰溪入海处地势平坦,海潮能溯溪而上七八十里,经常能够涌至仙游林陂, 因此溪水日常咸淡不分,平时无法灌溉农田, 而洪水泛滥时又盐卤滔天, 导致莆田的数万顷田地“只生莆草,不长禾苗”,于是才会被人称作“莆田”1。
对于这条害河,两岸百姓早就盼望着能兴修水利,堰溪为陂, 以阻挡海潮, 再利用溪流, 将大片盐卤地改造成为适合耕种的良田。
当地人第一次尝试修筑木兰陂是在治平元年, 也就是七年前。由钱氏女钱四娘选址在木兰溪将军岩驻陂。
据说当时木兰陂刚刚筑成,各村各家正在摆酒庆贺的时候,上游洪水突至,眨眼间便冲垮了刚刚筑起的木兰陂。钱四娘含恨投水自尽。
后来在熙宁元年,当地人重新选址,再次筑陂,但同样选址不当,筑起的木兰陂没过多久就被海潮冲垮。
这木兰陂早已成了当地人心头一桩大恨事,蔡京在莆田长大,过去洪水泛滥,盐卤滔天的情形他曾亲眼目睹。但凡对家乡还有分毫香火之情,便不可能对明远提出的建议视若无睹。
果然,蔡京转头望向望湖楼上的酒博士,淡然道:“我这位小友不善饮酒,且先来一盏茶——清茶。”
如今杭州人也开始饮用完整叶片沏泡的清茶,这种饮茶方式据说最早是从海事茶馆传出来的,胜在方便。所以酒楼里渐渐开始专门供应这一类的饮品。望湖楼也是一样。
明远见蔡京不再拿“甘蔗酒露”说事,知道自己的计策已经奏效了,顿时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远之,关于木兰陂,你有何建言,但说无妨。”
待到酒博士给明远重新上了新茶,蔡京望着明远的脸色十分凝重端肃,认真地开口请教。
“元长兄,令乡里要修建木兰陂,有三个难点。”
明远伸出三枚手指。
“选址,负责营造的人选,钱。”
蔡京眉眼一动,很显然,明远说的就是他所想的。
“这三件事上,有两件我都能帮到你。”
明远说的有些大言不惭。
“远之是说,选址,和钱?”
蔡京马上接口反问。
明远颔首,心想: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气。
之前修建木兰陂失败了两次,对当地乡里的“士气”打击很大。因此负责营造的人选就非常重要,既需要懂得水利营造的技术,又要能说服当地百姓,而且最好是当地大户出身,能够将最主要的力量联合起来。
这一点,非蔡京自己决定不可,他没办法越俎代庖。
而且凭明远对历史的了解,他也不记得木兰陂最终到底是由谁主持建成的了。
至于其它两件——
两人说话说到这里,明远冲着蔡京微笑,却再也不开口了。
蔡京秒懂:“远之,你要我组建水军,帮你护卫海商?”
明远将他手中的折扇打开,遮住半边面孔,轻轻地摇着,双眼笑得弯弯的,反问道:“这可是好大一份功绩那,元长难道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