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因为主厨不在,就将客人拒之门外的长庆楼?
第86章 百万贯【加更】
“长庆楼?”
“是的, 郎君,”史尚笑眯眯地说,“长庆楼经营不下去, 东家打算将其转手了,到时会有一场‘扑买’。”
明远顿时想起了早先在长庆楼门口那段不太愉快的经历。
自从他来到汴京城,就一直在享受这座城市发达的服务业带来的各种便利。酒楼内挂着满满当当的水牌,全是精心烹制的美味佳肴。不管客人时候什么时候点菜,店家都是能够及时供应的,绝对不会出现水牌上有但是后厨做不出的尴尬情况。
有时客人因为口味差别, 会临时提出修改菜单上菜肴的做法,加一味、减一味佐料之类, 甚至别出心裁, 想个新鲜的做法让厨子试做, 后厨通常也能一一照办1。
唯独上次在长庆楼, 明远是第一次因为“主厨没来”这样的荒唐理由被拒之门外。甚至他亲口提出:自己只是进去坐坐, 饮些酒水。那些酒博士竟然以“主厨会生气”这样更加荒唐的理由,将他拒之门外。
这样的酒楼不倒闭,谁倒闭?
于是明远一挑眉,笑着鼓励史尚:“说说?”
史尚一见到明远这眼神,已经浑身都是干劲,张口滔滔不绝, 将关于长庆楼的一切详情娓娓道来。
原本这长庆楼是汴京城中七十二家正店之一。
正店这名号可不是随便叫的, 在京城, 得到官府许可, 能够自行酿酒的大酒楼叫正店。
除此之外, 规模较小的酒店, 没有自酿酒的资格, 只能从正店中批发酒水,然后再行零售,这种店家叫做脚店2。
“这么说来,汴京城中脚店数不胜数,但正店总共只有七十二家,差别便在这可否自酿酒。”
“是的。”史尚回答明远的问题,“自酿酒水并不多麻烦,但是获利丰厚,即便扣除交给官府的酿酒税钱,也多有盈余。若非这长庆楼实在经营不善,入不敷出,东家是万万不可能想到要将这间酒楼转手的。”
明远回想起长庆楼的“奇形怪状”,就有点想笑,改口又问:“那‘扑买’又是什么?”
史尚知他不懂,连忙给他解释:“长庆楼是正店,有自酿酒水之权,因此转让给他人必须由官府主持。‘扑买’,便是售卖时任人加价,价高者得,得者承办包税。”
明远一听“价高者得”四个字,马上明白了——
嗐,这不就是“拍卖”吗?
这对于在本时空里经常光顾佳士得和苏富比拍卖会的明远来说,竟莫名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史尚对这笔买卖显得很热衷。他一再鼓励明远:“郎君不是一直想找一项花大价钱的买卖吗?买下这长庆楼,固然多费银两,但是回报也大啊!”
明远想了想,让史尚去把他那副简易的汴京全图取出来——这是种建中帮他绘制的,明远是个路痴,汴京城又大,他每次去个地方都要问好几次路。种建中没办法,给明远画了一幅大致的汴京全图,方便明远出门,也方便他在外能够顺利找回自家。
史尚不费力气,就将长庆楼的位置在地图上指出——那间正店紧挨着皇城,就在景灵宫东墙外,占地不小。
“这么好的位置,又能够自酿酒,听说他家聘用的,还是一位名厨……”
这是多好的基本盘啊!
于是明远问史尚,“按你说的,这样的酒楼应该闭着眼睛都能挣钱才是,为何又会陷入如此窘境,逼得东家需要抛售呢?”
这回轮到史尚挠头了:“这个……”
明远笑着轻叱一声:“去,你这‘包打听’还没打听到位。再探!”
史尚此刻也明白了他其实没能打听到长庆楼的症结所在,明远指出,他也不生气,开开心心地应下去了。
隔天这位大管家又来回报:“郎君,小人全明白了。”
原来,这说到底还是一桩争产的纠纷。
长庆楼的主家姓叶,皇祐年间就在经营这间酒楼了,传到上一代,叶家分出三支,长房叶敬、二房叶顺、三房叶颖。按照祖训,长庆楼传给了长房叶敬,但是叶家父母偏疼小儿子,一直有意将长庆楼交到三房手里。
长房一直闹到开封府,最终才争到这份财产。
转眼又是一代人。叶敬的继承人叶鹏生才具平庸,接下长庆楼的生意之后,长庆楼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不过靠着酿酒的利润勉力支持。
去年,叶鹏生聘请了一位汴京城中的名厨,明显是还想挽回生意。有这位名厨坐镇,效果立竿见影,长庆楼的生意肉眼可见地重新好起来,俨然恢复当年“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风范。
叶鹏生便自以为高枕无忧,他也不懂酒楼生意的事,自今年起,就不怎么往长庆楼走动了
谁知叶鹏生将生意的事全交给那位名厨打理之后,长庆楼的生意自此便一落千丈。
“所以你知道应该查什么了,对吗?”
明远笑着问史尚。
“对!”
史尚望着明远,眼里全是佩服。
“那位名厨姓黄,旁人大多称他黄厨,有个外号叫‘黄仙’,在汴京城中颇有些名气。原本是轻易不出山的,长庆楼请到他那会儿,半个汴京的名厨都去长庆楼捧场的。”
史尚提起那黄仙的名厨做派,明远顿时想起他刚到汴京时,在几间正店里遇到的主厨。
汴京城中的主厨,大多很有名气,各家正店人面很熟,与达官显贵也有往来,甚至能到宰相(当然不是指王安石这位“食不知味”的宰相)家中操持一桌酒席。
因此能聘到一位主厨是绝对长脸的事。东主往往便予取予求,什么都满足。
明远见过的那几位名厨,确实都很有气派,但多半对主顾礼貌有加,不至于拽到客人头上。
或许那黄仙是别有用心?
“因此小人查了黄仙与叶家三房长子叶俊生的往来,有十足的证据,这黄仙与三房走动得很勤,还有些钱钞往来。他的种种作为,应该是受叶家三房之托。”
“那叶俊生似乎还答应了,等到三房扑买买下长庆楼,会继续聘请黄仙在长庆楼任职。”
“难道长庆楼的现主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吗?”明远反问。
“我想是因为黄仙刚来时酒楼的生意确实不错,因此那叶鹏生疑不到主厨头上去。”史尚解释,“不懂酒楼生意的人只会认为是年景不好,运气不佳,想不到自己人会暗中下绊。”
“所以叶家长房应当是识人不明,引狼入室,不该聘用那黄仙的。”明远总结。
“不过,汴京城中的名厨就那么几位,叶鹏生当年聘用黄仙的时候,肯定也想不到这竟是堂兄弟在背地里坑他一把。”史尚补充。
明远顿时露出一副“我并不怎么觉得意外”的表情。
每一件争产官司背后都有一出关系到家庭伦理的狗血大戏。即便隔了两代了,也一样有人不甘心。
这令他想起自己在本时空的遭遇。
明远默默想着,没有意识到自己惯常的笑容正在变得苦涩。
连史尚都看出来了,忍不住问:“明郎君,您没事吧?”
明远一震,立即将往事抛诸脑后,旋即恢复自如,笑道:“走吧,史大管家,这次辛苦你,我请你去酒楼用饭——”
一边用饭一边考察,所以目标地点自然是:长庆楼。
他要好好看看这长庆楼——值不值得买。
明远与史尚抵达长庆楼门前的时辰,已经比上次他和姚小乙一起去的时候晚了小半个时辰。
向华先问了守在长庆楼门前望天的酒博士,得知黄仙已经到了,于是欢欢喜喜地告诉明远和史尚。
明远瞅了一眼他的小伴当:“向华也一起来吧!”
向华的个人习惯是,明远在酒楼饭铺里坐下吃饭的时候他一准会在街边扎马步、看风景,饿了就拿明远发给他的工钱去“从食店”3买些馒头炊饼馉饳之类的饱餐一顿,从来不跟明远提额外的要求。
明远对这个老实孩子心中存了几分怜惜,这次去长庆楼试菜,也想带向华开开眼,吃点好的。
向华扭捏了两回,说他的功夫要是没练到家,回头种官人会说他的。
明远一听“练功夫”三个字,再想象一下种建中监督练功时的那张严肃脸,忍不住也心里发怵,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上向华,三个人一起进了长庆楼。
谁知他们三人刚刚坐定,那边“茶饭量酒博士”出来连声道歉,只说黄仙刚到,还在休息。
“那边水牌上尽是今日可做的菜肴,郎君们尽管点菜,但上菜……要慢一些。”
酒博士脸上带着几许焦虑,小心翼翼地看着明远等人的脸色,深怕这好不容易上门的主顾等不及便走了。
“无妨,我们先尝一下你们家的好酒,下酒的茶饭先来上一点。”
酒博士便更紧张了:“酒没问题,下酒的茶饭……”
明远和史尚与那酒博士同时开口:“要等黄仙!”
一时间,空空荡荡的酒楼大厅内,全都是尴尬与好笑。
明远好不容易维持住了表情管理,继续他平日里那一套温文的假笑,望着酒博士的眼睛说:“无妨,先来点贵店的好酒吧。”
酒博士险些被明远那张太过文雅俊秀的笑脸勾了魂去,呆看了半晌,才傻乎乎地点头:“好!……客官您先看下水牌。”
“我悄悄地叫个‘闲汉’进来,贵店不介意吧!”
明远继续假笑。
“闲汉”专指在酒楼内外跑腿的人。他们见到酒店里有富家子弟们驾到,就会来桌前作揖打招呼,接一些客人们安排的使唤杂活,去代客跑腿买点东西,或者是去叫个陪酒唱曲的小娘子之类4。
不是所有的酒楼都接受外来的“闲汉”入内,有些酒楼正店会明言不允许外人进店。
长庆楼便是其中之一,酒博士马上摇头要开口劝阻。
史尚皱眉:“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叫两个‘闲汉’来也不让。你这长庆楼,该不会想要改名叫‘饿肚楼’吧!”
明远也是这种感觉:就算是“饥饿营销”,也不是真的要让客人饿晕啊。
于是他轻抿着嘴,对那酒博士微微一笑,小声说:“我们悄悄的,不让黄厨知道。”
那酒博士瞬间看呆了,然后魂不守舍地点头:“好……好,郎君请……自便!”
说着转身就走,撞到另一间桌子。
史尚“哈”的一声笑起来,转脸看向向华:“以后遇上那些不讲情面的店家,你就让咱家明郎君出面。”
向华扁了扁嘴,伸手摸了摸肚子,转过脸望着明远:“饿——”
明远赶紧唤了“闲汉”进来,先给向华叫了两个他最喜欢的酸馅儿包子垫垫,然后又叫了几样下酒的咸酸果子。他便与史尚一起看水牌。
“郎君,他家的茶食中,‘黄雀酢’5是最有名的。”
史尚悄悄地告诉明远。
明远:这……难以接受啊!
酢是指腌制的食品。黄雀酢,就是将黄雀收拾干净之后,加各种佐料码味,盛在罐中,等到腌出卤,将卤子倒掉,再加酒浸泡,长期保存,便是这长庆楼黄厨的招牌名菜了。
明远确实是有心想要试试这道名菜,但是只要一想到这一道“黄雀酢”,至少要将好几十只活生生的黄雀齐齐变成“盘中餐”,他顿时觉得有点瘆人。
“不,不要‘黄雀酢’,其它都行。史尚,你捡你爱吃的点,今天本就是为了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