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兄,要辛苦您了,要一笔一笔地画那么多瓷盘。”
待交易完全尘埃落定,明远笑嘻嘻地祝贺劳忠实。
劳忠实却老实巴交地回答:“不,不用全我自己画,我们那儿能画的人很多,家家户户都有能画上一两笔的儿郎,我这真不算什么!”
明远笑容更盛,心想:这真是难怪日后景德镇能够成为赫赫有名的瓷都,看起来人才储备的厚度也是一个重要原因那!
这样看来,他在凤凰山,或者干脆直接在景德镇专门建一个生产“宋青花瓷”的窑厂,应当是不会有任何困难的。
不过,明远还是得先向自己证明一件事——苏轼那里。
他需要苏轼来帮助他证明,青花瓷完全能够适合北宋人的喜好与品位,既能配合士大夫的身份与趣味,也适用于百姓们的日常审美。
杭州府那里,如今府学的学子们即将迎来府试的日子,因此不得不放下令人兴致盎然的社团活动,告别精彩激烈的蹴鞠联赛,积极备考。
秦观与宗泽两人都在杭州府应试。种师中学籍不在本地,而他本人也对科举考试并不怎么感兴趣,但是因为苏轼希望他能够去“检验检验经义水平”,于是这小孩就也一起被打包,塞进杭州府的府试里去了。
而苏轼奉命主持这场秋试,另外还要监督之后的阅卷工作。
与后世各种各样的考试一样,苏轼为此得在杭州城外的“望海楼”待上好多天。
所以明远得赶在府试之前,赶去见苏轼,才能赶上给苏轼送那一份中秋“厚礼”——
于是,明远带着劳忠实制出的另一枚“青花大瓷盘”,在苏轼“闭关”之前去见了这位杭州府府试的主考官。
这是一只青花山水瓷盘。
瓷盘正中是一副山水图景,可见山林幽邃,水涧潺潺,崎岖的山路上正好可见樵夫担着柴薪跋涉。
苏轼一见这枚山水瓷盘,先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然后伸手捂住心口,做出夸张的表情,似乎随时能够晕过去。
明远见惯了苏轼的“夸张”,此时便也见怪不怪,而是笑嘻嘻地问:“子瞻公,怎么样?这还成吗?”
苏轼斩钉截铁地回答:“成!这可太成啦!”
说着,苏轼凑近了观赏这瓷盘上的绘画,一面仔细看,一面啧啧称赞:“这直是将文人画融入瓷器中了……”
“这等青花,浓淡相宜,笔触干净利落,”苏轼伸出手去,仿佛正在亲身揣摩工匠运笔的方式,“不取工细,单以渲染以现山林、树木、云烟……远之,这令某想起了名家山水1。”
明远笑着点头,眼里流露出得意与狡黠——他的的确确是借了两幅从大相国寺淘来的历代名家山水给劳忠实,由劳忠实用苏麻离青颜料临摹于瓷盘上,随后烧制而成。
“远之,某再也不敢说这青花‘俗’了。”
苏轼观赏毕,直起腰,拈拈自己的胡子,忍不住流露出一两分懊恼。
明远竟在这件小事上和他“别苗头”,这是苏轼完全没有想到的。
“非也,子瞻公。我这并非是与您较真,而是借您的眼光与品位,向我自己证明此事可为,也希望能够借此机会,让浮梁那么多的烧瓷工匠能多得些利润,官府也多些税金,岂不是一件好事?”
明远的出发点,其实只是希望帮助瓷器这个行业养活更多的人。
在他看来,若是鼓励景德镇窑去与如今的钧窑定窑等名窑竞争,不过是将现有的蛋糕分一分。但如果纳入广阔的海外市场,便是把蛋糕做大,到时不仅景德镇窑能大踏步走上兴盛之路,更能增加贸易顺差,市舶司也多收入些税金,何乐而不为呢?
听明远这样一解释,苏轼完完全全明白了,忍不住拈须感慨:“远之总是想得如此深远。最近那‘石墨笔’和‘橡皮’,对天下的莘莘学子,又是福音。”
石墨笔其实就是“铅笔”,前些日子,明远打听到婺州一带有石墨矿,便借苏颂之力,将那个石墨矿盘了下来,用开采出的石墨混入粘土,制成可以书写的“墨芯”,然后再用中有凹槽的两枚木片将这细细的墨芯夹住,这个时空的“铅笔”便做成了。
但因为成分里实在不含铅,明远没打算使用“铅笔”这个名字,反而用了“石墨笔”这样的名字——虽然比较好理解,但是有时候他自己都会冷不丁叫错,把“铅笔”这个本名给叫出来。
但是苏轼对这项发明尤其欢迎:石墨笔,搭配明远用橡胶制成的“橡皮”,可以让纸张的消耗速度大幅减慢。
对于明远、种师中这样家境的学子,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用起来根本不在话下。
但是对于真正家贫,又有心进学的学生来说,纸张,实在是他们日常学习时最大的一项支出,练字要用纸,记笔记要纸,写作业还是要用纸,若是写错了一个字又无从修改,那更是得千方百计把剩下干净完好的字纸裁下来,留待以后再用。
但明远提供的石墨笔和橡皮,则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学子们平日可以用石墨笔写字、记录,但凡写错了一两个字,用橡皮小心地擦一擦,那纸张立即光洁如新了。
虽说这一支石墨笔的价钱和一小块松烟墨的价钱差不多,但如果算上省下的纸,这用石墨笔远比用笔墨来得节省。
所以如今杭州府学里许多学生都用上了石墨笔与橡皮。
苏轼一想起这茬儿,顿时又嘟起了嘴:“为什么远之能想到的这些,某却一样也想不到呢?”
明远赶紧在一旁提醒:“苏公务必告知今次参加府试的学子们,用那石墨笔有可能会被改动,为防舞弊,最后上交的试卷不能用石墨笔来答!”
苏轼一想:“正是!”
“远之,时间紧迫,某现在得赶紧去通知大家!”
苏轼年纪已不小,行动却快,一溜烟就跑,一边跑还没忘了一边回头提醒明远:“远之,这只青花山水大瓷盘,千万要留给某啊!”
明远笑着在他身后确认:“那是当——然——的——”
第220章 千万贯
秋八月, 秦观等人参加杭州府的府试。
这次府试与以往不同,参加考试的士子可以在完成了答卷之后,再选择一项“附加试”。
这据说是上一年司马光造访杭州之后回京,向官家赵顼建言所致。
司马光是“旧党”的中坚旗帜, 这次却以一项新的改革来与“新党”王安石对着干, 令朝中大臣们纷纷表示看不懂。
但在官家赵顼的主持下, 王安石最终同意了这项“试点”, 并于熙宁五月府试开始, 只在两浙路与陕西路试行。
这项所谓的“附加试”, 也就是经义以外的内容。
在府学中进学的士子, 如有参加“社团”的, 可择其所学,以文章呈现之。若是没有社团做后盾, 那么这“附加试”便仅限于“文学”、“农学”、“水力机械”三项之内。
对这“附加试”的考核由当地主考主持,给予的评分只有“合格”与“不合格”两项,并且需将“合格”者的试卷一起递交礼部审核,并向天下公布。
如果最终礼部判定“合格”, 那么士子在参加明年礼部试时, 将能获得一项“加成”。
但也有一点, 如果士子最终是依靠这项“加成”以获得进士身份的, 日后进入人事时会被打上“专才”的标签, 也就是说,吏部指派职务之时,会考虑他们当时的专长, 指定相应的职位。
因此, 每位选择“附加试”的士子, 都需要好好掂量掂量, 这项“加成”将会对自己的职业生涯造成什么影响。
在杭州参加府试的士子中,种师中参加的是“算学社”,便写了一片关于“会圆术”的论文。
宗泽参加的是“航海社”,因此写了一篇计算磁偏角的论文。
秦观参加的是“文学社”,当场做了一篇洋洋洒洒的策论议论文。但是他考虑到这“附加试”可能会影响到将来的人事安排。秦观也不想一辈子舞文弄墨。
再者,秦观因早年间有一次与高丽使臣的“交锋”,对国与国之间的邦交有些兴趣。所以他干脆在策论中论及外交事务,以显示自己在这方面的志向与能力。
明远听闻,知道上次司马光的杭州之行终于起到了作用:朝廷开始容纳专业性的人才。
通过与同门的来信,明远也得知在陕西那里,这一次横渠弟子也有不少参加府试的。
他们之中很多人选择了“农学”这一选项,毕竟这些年来这些学生们随张载在横渠书院里试验井田,种植小麦和棉花,培育良种,疏通灌溉……获得了丰富的经验。
将来如果能凭借这项“专业附加”入仕,做个亲民官,在民间主持农桑,要比在礼部试上和那些“文化大省”出身的士子挤破头,争进士名额,要容易上好几分。
当然,这种选拔方式太过新颖,最终的决定权还在官家赵顼手里。
但是明远看到了希望——在他看来,将来出现“大宋科学院”、“大宋农学院”这样的机构再不是什么难事。
或者……他现在就可以着手搞起来。
明远拿起桌面上放着的最新一期《西湖丛谈》,翻了翻,忍不住嘴角上扬,心里在想:这本期刊,的确可以分学科、跨地区地搞起来了。
*
辽国上京附近的猎场。
辽主耶律洪基热爱秋猎,今年也不例外,在斡鲁朵的拱卫之下,耶律洪基携太子与重臣,将王帐移至猎场,日日游猎。
太子帐中,耶律浚“啪”的一声,合上了面前厚厚一叠礼单。
这些礼物来自于希望与大辽互市的商人。但是耶律浚愣是没能找到明远的名字,这令耶律浚心中十分不快。
但他又想,或许明远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到现在都还在努力打听那“萧浚”——想到那个漂亮面孔的小笨蛋,耶律浚又忍不住有点想笑。
他将礼单推至一边,将耶律洪基随意抛下不看的公文取来,开始一本本地认真翻阅。
今岁秋猎之前,父王耶律洪基已然下诏,命太子耶律浚总领朝政。耶律浚有志于做一个明君,因此下决心要好好学习管理国中事务。
只不过耶律洪基命汉人大臣张孝杰辅佐指点太子,耶律浚却不喜张孝杰,即便见面,也不过是礼仪性质地问些问题罢了。
将来要大展拳脚,肯定不能靠一个汉臣——一定要靠自己。
耶律浚这么想着,开始提笔在公文上用契丹文字做些批注。
“殿下——”
突然,一名身材瘦小的侍女从太子大帐的一角钻进帐中,颤声呼唤。
耶律浚放下笔,皱起眉头:“小京,怎么了?”
这是皇后萧观音身边年纪最小的贴身侍女,名叫萧京。此刻她脸色苍白,就连嘴唇也毫无血色,全身上下始终在发抖,就连呼唤耶律浚的声音都变了调。
“您……去看看皇后吧!”
萧京左右看看四下里无人,才颤声应答。
耶律浚一惊,转身就要吩咐摆驾去母后帐中。
谁知萧京低声急急忙忙地补充道:“殿下不能就这样去——”
“不能?”
耶律浚猛地转身,盯着年轻侍女那张惨白如纸的面孔,还有她筛糠般发抖的身体。
“究竟出了什么事?”
“……”
半炷香之后,耶律浚已经打扮得如同大辽王帐下的一名普通小校,紧跟着皇后的贴身婢女,匆匆奔向皇后的大帐。
皇后帐前显然早已闹过一阵,侍女与侍从们早已乱了套。在年轻的太子看来,竟无一人在其位。
耶律浚又是震惊又是气愤,另外挂心着母亲萧观音的情况,头一低,想要朝帐中直冲进去。
谁知又被萧京死死拉住,小侍女拼命拉紧耶律浚,两人一起往后退了十多步。
“魏王——”
耶律浚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道阴寒的声音。
从皇后帐中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魏王耶律乙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