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关键的,当然就是那句“曹太皇也不惦记这事儿”。
夫人们听闻,一个个都会意地笑。
这时候有侍女进来禀报阎氏,说是小郎君回来了。
阎氏原本就有些挂心这个儿子,连忙告了罪暂且退席,溜出去看儿子。
米芾见到母亲很开心,连忙展示给母亲看他斥“巨资”,买回来的玻璃瓶和玻璃盏。
阎氏一见便愣住:她刚刚还在说这个……各种花式模样的玻璃器皿就这样随随便便地造出来了?
一问价钱,阎氏更是要跳脚:“20贯!”
竟然如此暴利!
她真的有点后悔,没在曹太皇发话之前,掺和进这笔生意。
“有了这样的盛器,儿子以后吃饭喝水再也不挑这挑那了。”
米芾望着亲娘,声音软软地做保证。
阎氏的心一下子就融化了,伸手揉揉儿子的脑袋:“二郎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为娘也给你摘下来。这玻璃器自然不在话下。”
米芾等的就是这句话:“阿娘,能再去替儿子借一件用来临摹的名家字帖吗?”
他口中的“借”,借的对象自然是大内珍藏。
阎氏能够出入禁中,时常探视高太后,并且过问寿康公主的日常起居,自然也有机会接触到大内珍藏的各种书画。
而米芾最是个爱书成痴的,阎氏对自己的儿子非常了解。他七岁开始学书,十岁便写碑刻,没有一日不提笔写字的。
待年纪稍长,米芾便热衷临写魏晋唐人书法,到处寻访宝帖,自然也常常拜托母亲,出入宫禁时,能够为他“借”出一件名家法帖出来。
阎氏望着儿子热切的眼神,顿时叹了一口气。
*
第二天,阎氏从宫中出来,当真带来一幅法帖归家,同时告诫儿子:“据说此帖相当名贵,典籍司的宫人说了,只能借一晚,明日便要还回去。”
米芾已是喜出望外,连声答应。
待到阎氏离开,米芾赶紧清洁了双手,再小心翼翼地将那卷轴打开——
米芾见到卷首几个字,已然轻轻地惊呼一声。
他做梦也没想到,母亲竟然从宫中带了这样一件宝帖出来。
“这竟是……《十二月帖》?”
第102章 百万贯【加更】
面对《十二月帖》1, 米芾如痴如醉,坐在那幅宝帖面前,足足有一个时辰都没有动弹。
阎氏饮宴回来, 便是这幅情形。
她虽然知道儿子向来是这副德性, 但多少也有点儿心疼。当下叫过伴当, 将今日的情形仔细问过一遍,知道已是在长庆楼吃过饭了,阎氏才稍稍放心。
她嘱咐家中的侍从婢女, 看顾小主人早些就寝。
岂料阎氏一离开,米芾就起身, 将书房的门“豁啦”一关, 将从人都关在外面。
米芾自己则立刻开始在书房里捣鼓。
他先将《十二月帖》铺开, 放在一边,然后从书柜深处抽出一叠纸张。这些纸张或深或浅, 纸质与纹路各自不同。
米芾将这每一张纸依次举至眼前,与手边的《十二月帖》依次核对, 先比较纹路, 然后是色泽, 比较出比较像的纸张五六种, 然后缩小范围, 将这五六种纸张再次细细比较, 最终挑选出一张最像的。
“只有一次机会……”
米芾告诉自己。
临摹《十二月帖》的机会只有一次, 只需成功,不能失败!
随后, 米芾陷入长时间对“十二月帖”的观摩与思考。
他不住以手做笔, 不断模仿着王献之的笔划和笔意, 随着他手指的活动, 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落笔之后的效果。
米芾自幼就是这样练字的——谁让他的启蒙老师早年间卖给他五两银子一张的练字纸呢?
待到将帖上每个字的笔意揣摩到位,字帖上每一个转折都练得圆转如意,米芾抬起头,揉揉酸胀的脖子,听听外面的更鼓——竟然已经是后半夜了。
他盯着这张字帖,竟然不吃不喝地看了三四个时辰。
少年人顿时抽出早先千挑万选,与原作纸张最为接近的那一张宣纸,放在手边,然后开始研墨。
这种墨也是特制的。用这种墨写出的文字,正常晾干以后,字迹也会隐隐约约显出一点铜锈色,与历经数百年保存下来的古画古帖一模一样。
米芾提笔,眼神却依旧盯着《十二月帖》原作,他的手虽未动,但是他的心里已经将这张宝帖临摹了百遍千遍——
至此,他已经完全理解了王献之写这幅字帖时的每一份心情。
突然,米芾提笔,笔尖蘸饱了事先准备的墨汁,迅速向纸面点去——
在这一刻,他似乎与数百年前的王献之合而为一,融为一体。他就是王献之,王献之就是他米芾,借他米芾的手,重新写下这一幅传世千古的《十二月帖》……
一笔书,一气呵成!
最后一笔收起。
米芾气喘吁吁,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
临这一帖几乎耗费了他大部分心力,此刻想再动动手指头都难。
但事情还没完,米芾搁笔,用手冲自己脸上额上扇着风,让自己额上的汗水赶紧晾干,然后就又去取出装裱字帖的材料与工具。
他惯例又专找那与原作装裱一模一样的绫绢,待自己摹本全干后,将自己的摹本加以装裱。
这倒也并非米芾刻意,要做出一副与原作一模一样,如同双胞胎一般的摹本,而是他心思最直,认为自己是在“临摹”。
“临摹”嘛,自然是处处都要一模一样的。
装裱也是一个水磨工夫的细致活儿。更何况,米芾还追求完美,处处都想做得一模一样,甚至还专门在书房内点起一笼柏枝,用烟将自己那摹本的纸张表面熏了熏。
待到一切做完,窗户纸都青了。
米芾将原本和自己的摹本用一模一样的绢带扎好,放在书桌上,自己伸个大大的懒腰,这才想起,他竟一夜未睡。
这时他再也熬不过瞌睡虫,往书桌上一趴,片刻间已是睡得人事不知。
*
清晨时,阎氏过来。一问仆人,才知道宝贝儿子竟然在书房里练字练了一整晚,根本没有回卧房休息。
这还了得?
阎氏夫人赶忙进米芾的书房,一眼就看见儿子伏在桌面上,沉沉地睡着。
阎氏一看眼前有个卷轴,赶紧取来,展开一看,正是她昨日从宫中带回来的那枚帖子。阎氏虽然看不懂书法名家的笔意笔力,但是她认得字:“中秋不复不得相……”
“就是它!”
阎氏心想。
她也不去看那另一枚,反正要找的这一枚已经找到了。她也觉得不用再叫醒儿子了。她当即将那卷轴重新卷起,带回内府之中,送还典籍司。
*
米芾昏天黑地地睡了一觉,悠悠醒来,发现已是日上三竿。
他迷迷瞪瞪地睁眼,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又是为什么整夜不睡,待在这书房里。
米芾抬头,向他的“成果”望去,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发现面前书桌上,只剩一个卷轴。
米芾连忙将侍从喊来,问有谁进过他的房间。
当得知是母亲来过,并从他桌上取走了一枚卷轴的时候,米芾一呆,想了片刻,连忙伸手取过桌上剩下的那一枚卷轴,展开一看——
糟糕!
米芾竟然自己也无法分辨,眼前被阎氏夫人留下的这一幅,究竟是原作还是摹本。
救命!
*
明远坐在长庆楼上,心里打着小鼓。
今天就是最后期限了。
他的确设了一个局,想要通过米芾来完成那个特殊的“花钱任务”,但如果今天米芾不来找他,他就算是错过了“死线”,没能完成必须完成的任务,需要接受惩罚。
虽说惩罚只是过一个月“身无分文”的日子,明远猜想他靠各种装逼和朋友接济,估计也能熬过这一个月——但他花钱花惯了,突然之间没钱周转,那种感觉也蛮难受的。
所以成败就在今天了。
他期盼着米芾在午时能够出现的,岂料午市到长庆楼来用餐的食客都走光了,米芾还是没出现。
明远百无聊赖地翻了翻今日的《汴梁日报》,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沉住气,还未到最后时刻……
就在这时,1127突然在他耳边“哎呀”了一声。
明远意识到什么,转头透过玻璃窗,向长庆楼外看去。
九月中,汴京的天气已经相当寒冷。各家正店脚店不再像夏日那样敞开着窗户。长庆楼便成为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只有他家安的是玻璃窗。虽然玻璃材质还不算最佳,玻璃也偶有不平整,透过玻璃看出去会觉有些变形,但街道上的人影身形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
此刻他分明见一个年轻小郎君,带着几个伴当,匆匆朝这边过来。
明远忍不住微抿着嘴笑了起来。
可是待到长庆楼的楼梯上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明远却又敛了笑容,手中哗哗地翻动着眼前的《汴梁日报》,一副刚刚吃完了早午餐,正在无所事事的模样。
“酒博士,那位常来这里的明小郎君……”
话都还未问完,米芾已经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看报纸的明远,连忙冲上来,却又装作矜持,点头打招呼道:“好巧!”
明远放下报纸,看了看米芾,才仿佛恍然大悟似的认出来人:“原来是米兄。”
他心里同时批判米芾和自己:两个虚伪到不行的家伙!明明心里都是急切无比,却偏偏还都掩饰得很好,装得很镇定。
米芾确实是心急,他连进门要濯手这茬儿都忘了,开门见山地对明远道:“上回听闻明兄曾经提起,对魏晋唐时的名家法帖有些兴趣?”
明远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