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是你?”直到再次落到了地上,阮弗一把推下头上的风帽,露出一张没有被冬日的寒风吹过的脸,有些诧异地看向玉无玦。
玉无玦唇角依旧是温和的笑,“你不能再回去了。”
“为何?”阮弗皱眉道。
玉无玦一边脱下身上的黑衣,一边道,“是东方麒想要对你出手,东方麟的动作就在这两日了。”若是仔细听,还可听出他语气里带着的微微杀气。
可阮弗一步步跟在玉无玦身后,并没有感觉到,“若是如此,一旦东方麟发现我不见,势必会联想到你,加之今日这一场劫持,不会影响计划么?”
玉无玦突然转过身来,阮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差些往后倒去,只是玉无玦比她的动作更快一些,很快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向自己,“便是影响,亦比不上你,如今,我在乎的,只有你的安危,你可懂?”
阮弗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不知是靠得太近的缘故还是因为他的这句话,分明是初冬微冷的天气却觉得脸颊热烫一片,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也小了很多,“可是,东方麟府中还有……”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声音便被玉无玦打断了,“交给我,都会平安出来。”
阮弗一时语塞,只微微挣扎了些,“你能先放开我么?”
可她不说还好,一说出来似乎发现玉无玦握着她手腕的手又紧了一分似的,头顶传来如泉暖热的声音,“我本以为,同在东楚皇都,****知晓你在做什么,时时关注你的安危,便如人在眼前,可后来才发现,思念如斯,半分也消解不得。”
玉无玦摩挲着阮弗的手腕,轻声道。
阮弗只觉得心跳如鼓,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他,这般**裸的言语,她实在太少听到,便是先前,玉无玦的话也不曾如同此时此刻这般炙热。
可还不待她做答,便觉下巴被一只温热的手指轻轻捏住,那人手指一抬,她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眼前一层暗影,一双微凉的唇瓣覆上她的,熟悉而又陌生。
“唔……王爷……”
阮弗睁大了瞳孔,下意识的反应是挣扎,可那双将她牢牢掌握住她的手却是让她分毫也不能动,趁她惊讶张口之际,瞬间攻占城池,未给她一分喘息的机会。
“王……王爷,放……开。”阮弗声音不稳的挣扎道。
可玉无玦不仅不放,原先可谓温柔的动作却越发激烈缠绵了起来。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原本只想浅浅一吻一解相思,不愿把她逼得太急了,可一旦触碰她,他便如同一个染了药瘾的严重患者一般,再也不愿意离开。
似乎要把这些日子的思念,要把因给她的自由而留给自己的担忧,混杂着得知她被带去东楚皇宫之后第一次升起的不受控制的不安都一股脑地传给她,好教她感受自己的心意,明白自己的担惊受怕和刻骨思念一般。
这般浓烈,阮弗又怎么不知?
那张在自己眼前放大的脸,微闭的双眸,热烈而痴缠的吻,专注的神情,终于让原本还在挣扎的阮弗,放软了身子,闭上了眼眸。
明显感觉到阮弗的不再抵抗,玉无玦的动作却越发温柔,也越发痴缠了,某些心意似乎在一瞬间便达成了共通,让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一般。
这安静的院子,唯有两人,唯有一点炙热滚烫的心思,以及不再掩藏也再也掩藏不住,欺骗不了的情意。
良久以后,气喘吁吁的两人方才分开,玉无玦低头,与她以额相抵,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她因为长时间拥吻而微微红肿的嘴巴,心中一股燥热却怎么也平息不下来。
阮弗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丢脸,加之这会儿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与玉无玦这在尚不知是什么地方的地方做这等私密的事儿,只有些自暴自弃地埋入了玉无玦的胸前。
玉无玦知道她是害羞了,却也不点破,倒是心安理得享受她的温顺与小意。只是阮弗突然想起他们才刚刚从一帮想要追杀自己的人手下离开,而其中还有一个东楚大将军,以及一个必定子安暗中的东楚高手,忙道,“那个唐敬之和匡寅……”
玉无玦眯了眯眼,明显有些不悦,抚着阮弗的唇瓣道,“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想起别的人么?”
“不是……唔……”
要说的话最后还是被吞入了玉无玦的口中,阮弗红着脸挣扎,便听见外边玉无痕的声音以及轻快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四哥,长清……啊,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阮弗如同受到了惊吓一般一下子从玉无玦怀中挣脱了出去,再看,连玉无痕的一片一角都未曾见到了,亦未曾看见玉无玦眼中划过的一抹懊悔,被玉无痕撞见自己与玉无玦在做这等事,阮弗只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任是她脸皮再厚也觉得自己再见玉无痕定不会那么坦然了。
“阮儿放心,我会把十二的眼睛挖了!”玉无玦沉声道。
“四哥不要……我错了……”玉无痕的声音从外边远远地传过来。
狠狠瞪了一眼眼前的始作俑者,阮弗也不管这是什么地方,红着脸转身就脚步慌乱地离开了。
玉无玦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地方,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阮儿实在是太容易害羞了,明明是那么与众不同的一个女子,可偏偏就是这样属于她的小情绪的阮弗,却让他越发痴迷了。
因为他知道,只有自己才有资格见到这样的阮弗,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小情绪,总是有意无意地被他所窥见,让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近。
玉无玦并没有追上去,只是想起那个破坏者,眼底却升起一片阴霾。
东楚大街上,自阮弗被玉无玦带走之后,原先的打斗渐渐平息了下来,先是有一批黑衣人渐渐退出了现场,散入了各个街道之中,就此消失无形,护送阮弗的护卫本就不是特别多,自然一时无法追捕,而闻讯赶来的皇城护卫也缠入了对付另一批黑衣人的动作中。
这边唐敬之才刚刚脱身,街道的另一头就传来了一阵队伍响动的声音,赫然就是东方麟府上的护卫。
护送阮弗的士兵见此,忙道,“将军,这如何是好?”
唐敬之看了一眼一刻多钟前阮弗离开的方向,眸色深深,这位寡言少语曾经名震一时的大将军道,“姑娘在你我眼皮底下被带走,行凶者却一人也尚未抓到,还能如何,自然是回去请罪。”
“将军……”
护卫脸上有些焦急,还想要再说什么,唐敬之只抬了抬手示意护卫不必多说。
东楚皇宫里,自阮弗离开之后,原本歌舞平息了的大殿又响起了靡靡之音,一名侍卫模样的人急色匆匆地进入大殿,对东方麒说了一些什么,东方麒握着酒杯的手一顿,而后将那只酒杯狠狠往前砸过去,正中正在跳舞的舞女的小腿,即刻引起舞女下意识尖叫的反应,大殿里丝竹之声瞬间停了下来,人人皆是惧怕地跪在大殿中承受帝王的愤怒。
可东方麒没有像往常一般惩罚任何人,他脸上的愤怒轻易可见,甚至脸部有些微微抽搐,只是,他只是坐在位子上,多了一些阴冷而已。
小太监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从宫门口传过来,“陛下,大将军回来请罪。”
“几个小小的贼人连朕的大将军都不能擒获,唐敬之还敢回来见朕?”
没有人敢回答,东方麒有些烦躁地揉了揉额头,“也罢,朕不安生,又怎可让东方麟安生,让唐敬之自去领罚,一百棍!”罢了,在太监要去传旨之前,东方麒又道,“罢了,让大将军来见朕吧。”
“是……”小太监又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另一边,东方麟匆匆赶回府中时,已经是在府中的护卫出去又回来之后的事情了,众人只知道,东方麟在小王爷府发了一通很大的脾气,除了下令在全城搜捕阮弗之外,并没有再进行别的动作。
初冬的天渐渐黑了下来,整个东楚皇都渐渐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
隔了将近两个时辰之后,阮弗早已平定了下来,当时急切跑开了的玉无痕有些蹑手蹑脚地接近阮弗的院子,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的是他自己一样,阮弗起先的不好意思早已消失了大半,听着响动的声音,轻咳了一声,“十二,有事便进来吧。”
玉无痕闻声,脚步一下子变得轻快了起来,有些讪讪笑道,“我这不是怕你不方便?”
这话却让阮弗即刻想起了先前的那场孟浪,瞬时又觉得耳尖微红,不过语气还算是平常,“有什么事么?”
玉无痕挠了挠后脑勺,“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儿,只是自你离开军营之后,便不能再见你,今日听闻你被召进东楚皇宫,四哥担心了许久,如何,你没有怎么样吧。”
玉无玦担心了好久?阮弗心中微动,只摇了摇头,“我没事,东方麒不会在皇宫里对我如何,毕竟他只怕也不想立刻就与东方麟翻脸。”
玉无痕轻哼一声,“在皇宫里不会如何,可一出了皇宫就着人对你动手,也幸亏我们动作快早有准备。”
不过说起这件事,阮弗总算是想起来今日的异常,“今日唐敬之分明在场,你们竟可以这般堂而皇之地将我带走?”
玉无痕张了张嘴,但是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跟阮弗解释,只好道,“这个,可能还需问四哥。”
“问我什么?”玉无玦的声音从外边传进来,原本还在说话的两人齐刷刷转头看向他,玉无玦却已经迈步进入阮弗的房中。
玉无痕抓抓头发,不知为何见到玉无玦的时候总还是有些心虚,“四哥。”
玉无玦淡淡瞥了他一眼,“你在这里做什么?”
玉无痕嘿嘿一笑,经过半年历练的脸上早先的稚嫩也消减了不少,但这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却依旧让人觉得孩子气十足,转头对着阮弗道,“那个长清我先走了,有什么疑惑你问四哥……”
话还没有说完,人便一溜烟跑出去了,只阮弗看着玉无痕这个架势,暗觉好笑。
看她掩唇失笑的模样,玉无玦朝着玉无痕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眼神黯了两分,“有这么好笑么?”
阮弗面上的笑意微微敛住,看了一眼玉无玦,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坐下。
玉无玦唇角的笑意扬了几分,声音带着几分闲适与慵懒,“还在生气?嗯?”
“谁敢生堂堂晋王殿下的气,王爷好大的本事,堂而皇之就敢在东楚大将军的眼皮底下抢人,哦,对,不仅一个东楚大将军呢,还有一个东楚高手。”阮弗其实并不想如此与玉无玦说话,可是看他闲适的模样,别扭的却只有自己,出口的话自然而然就变了味道了。
玉无玦似乎是笑了笑,“别人不敢,可你却可以,何况那本是我心头之肉,何来抢字一说?”
“你!”阮弗又闹了一个脸红,良久之后才小声道,“油嘴滑舌!”
玉无玦却不跟她辩驳了,只笑看她,“还生气么?”
阮弗不答,只是唇角微微扬起了一分,反而问道,“唐敬之是你的人么?”
玉无玦看她的神色,多少知道了她的心思,不过对于阮弗这句完全出于疑问的话,只摇头道,“阮儿也太高估我的能力了,倘若我的势力可以这般深入东楚军中,东楚便不会是今日这般局面。”
顿了顿,玉无玦又道,“不过阮儿会这样想,我很高兴。”如此证明他在阮儿的心中,确然是能力不同凡响。
阮弗心中微囧,“那今日的事情?”
玉无玦道,“多年前,机缘巧合之下,唐敬之欠了我一个人情,这个人情始终未还,不想今日竟有此用处。”
“机缘巧合的人情?只怕没有这么简单吧,王爷果然深谋远虑,只是如今用了,总是可惜了王爷当年的苦心。”阮弗道。
玉无玦不在意地笑了笑,而后又认真道,“物尽其用方显价值,阮儿,今日之用,一分浪费也无,这份心意,别人可以不知我,不解我,可你不可以。”
阮弗听他沉定而又认真的声音,微微咬了咬唇,那句想要反驳出口的话终究被她克制住了,玉无玦似是懂得她的心思一般,轻声道,“阮儿,万般皆为你,此情可受刀枪剑戟之击,你若不承,它依旧强大,烈火摧之而不毁,可却承受不起最在乎之人最轻的踩踏。”
阮弗心中一哽,玉无玦的声音并无异常,他好像只是说着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甚至好像不是自己一样,没有为了表达坚定而出现的任何哪怕略微激烈一些的情绪和语气,只是那么温和地看着她,那么轻柔的与她说话,对她有着永远的信任,永远的包容,以及永远的耐心,哪怕她曾经不知几次拒绝过这份靠近,拒绝过这个骄傲的男子不会轻易交出来的真心,可时过境迁,兜兜转转,不论她身在何处,陪伴她的,最后还是这个人。
阮弗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她低声道,“我知道了,你别这样说,你不该是这样的。”
玉无玦伸过一只手替她将一缕落下来的秀发置于耳后,倒是没有再说什么。
不该如此么?对他而言,其实一切并无什么,年少轻狂的岁月里,他也曾纵马轻歌,心比天高,骄傲无比,何曾想象过自己也有为了一个女子患得患失,可如今真正如此了,却只觉得一切都甘心如怡。
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一般,想起了今日去东楚皇宫见到东方麒时候的异常,阮弗与玉无玦讲述了一遍,想要听一听玉无玦的看法。
玉无玦听罢,眼中也闪过一抹意外,不过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东楚的情况比较复杂,皇宫内庭混乱不已,十几年前,东楚交到东方麒手中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十岁都不到的孩子,朝堂险恶,还多亏了前东楚皇留下来的辅政大臣襄助,只是,弱皇弱国,乱世之中难以生存,或许,东方麒也是无法而为之。”
阮弗皱了皱眉头,“无法而为之么?我倒是觉得东方麒既可怜又可悲,国不国,君不君。”
玉无玦摇了摇头,“罢了,别人的事儿,别人去操心,留给东楚的日子,也不多了。”
阮弗点了点头,再看向外边,方觉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只是房中的灯早已不知何时点了起来而不觉得罢了,玉无玦看了一眼窗外,道,“今夜无风,要出去走走么?”
“可是外边,应该布满东方麟的人马。”阮弗略微皱眉地道。
玉无玦笑了笑,“只要你想,一切皆不是问题。”
阮弗眨了眨眼,看着玉无玦,玉无玦笑了笑,门外,无琴的毫无情绪的声音响起,“爷,姑娘的衣物已经备好。”
玉无玦满意地点了点头,“拿进来。”
阮弗有些恍然大悟,今日挡住匡寅的大概就是王爷手下这两人了。
玉无玦倒也不隐瞒,点了点头。
阮弗叹了一声,“好本事。”
却不知玉无玦眯了眯眼,神色划过一抹她未曾见到的异样。
无声的脚步声响起,无琴拿了衣物正待重新离开,阮弗却继续道,“这就是那一日在东方麟府上收我消息的人?”
无琴闻言,赶紧道,“正是无琴。”
阮弗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只是依旧有些赞许地看了一眼无琴,一旁的玉无玦依旧是温**意,只是,只是看向无琴的双眸,有那么一瞬间的时间,却是有些不同以往的异样。
只是院中不下百十的暗卫,却无人得知,晋王殿下身边数一数二的高手竟然在退出来之后也有这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待无琴离开之后,玉无玦看了一眼无琴带进来地包袱,对着阮弗道,“进去看看,是否合适?”
说罢,还有些不满地看了看阮弗身上从东方麟府中穿戴出来的衣物,从第一眼见到的时候他就对这身衣物不满意了,如今真是越看越不满意。
阮弗轻咳了一声,当先站起来,“你稍等。”说罢便拿着无琴带来的包袱进了后间。
玉无玦无声地笑了笑,端起一杯茶水,慢慢饮啜。
不用一盏茶的时间阮弗便再次出来了,不得不说,玉无玦为她选的这一身衣服,极符合她惯常的穿戴,雨过天青色的云锦缎,莫说是在辰国本就是一匹难求,更何况还是在这并不出产云锦缎的东楚呢。
她一出来的时候玉无玦便站了起来,见一身衣裙穿在阮弗的身上极为合身,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玉无玦满意地点了点头,“丁香色虽柔,不过终不适合阮儿,雨过天青云**,诸般颜色做将来。”
诚然,玉无玦是极为了解阮弗的,至少只是这一身,便可将阮弗端庄流丽,刚劲婀娜的姿态显示了出来,如同一件世间仅有的瓷器一般,静谧安然,自信从容,永远凌然于人却永远不会犀利刻薄。
阮弗微微有些不自在,只是,任何一个女子,都乐于听到赞美的话语,尤其还是出自特别之人的口中,阮弗面颊微红,掩不住唇边笑意,“哪有你说的这般……”
“我说有,便有。”玉无玦的声音坚定而不容置疑,不知如何从手中变幻出一只发钗,轻轻插入了阮弗发间,如此便止住了阮弗还想开口的话,“看看,可还好?”
说罢,玉无玦轻轻握住阮弗的肩头,让她朝着镜子而站,阮弗对着镜中的自己,竟是有些微微出神,以往几年,因为时常出门在外,男装的打扮居多,倒是不多注意,只是偶尔的女装打扮,不过也是交给盼夏来拾掇的,她极少留意,甚至连她自认为的惯常打扮也不过是多次选择的结果之下盼夏形成的对她喜好的认知,如今才知,似乎冥冥之中,有一人,比她更了解她自己一般。
阮弗抬手抚了抚被玉无玦插入发间的一根发钗,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打磨出来的,只在末尾雕成了一朵简单柔和含苞未放的玉兰花,可却让她只看一眼便心中生喜,玉无玦看她的动作,知晓定是她喜欢的,唇角上扬了几分,低声道,“这几日,****念你,便只能以此聊慰相思,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你在东楚,不是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哪有时间****……”****念我?阮弗轻声道。
玉无玦笑了笑,“我在东楚千般安排,却只有一个目的,也只有一件合该是称为正事的事情,你知道是什么么?”
阮弗失声道,“我不知道。”
话是如此说,可她回答得太快,几乎是不假思索,好似怕玉无玦会开口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一般,更加让人断定了其实她是知道的。
今夜,玉无玦唇角的笑意便没有落下过,“我知道你知便好。”
他的视线放在阮弗头上的簪子,轻声道,“阮儿,如今玉兰仍旧含苞待放,我却已经在等待盛放的日子了,不知还有几多煎熬。”
阮弗听他低柔的话,只觉得心口一颤,平日里伶俐的口齿这时候却只能胡乱道,“什么放不放的,哪来的玉兰花。”
听她有些不自然的语气,玉无玦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
见阮弗还想要反驳什么,玉无玦却不给她机会,直接拿过一旁的一件披风披在阮弗的身上,低头为她系上披风的带子道,“白日虽是无风,不过夜间却有些湿冷,东楚城内河流众多,湿气难免重了一些,你以前的衣物是不能再穿了,云锦缎织就的衣物暖厚一些,湿寒当不会再侵入体内,可还觉得冷么?”
阮弗微微摇了摇头,心中却是升起一片暖融融之意,东方麟准备的衣物自然是无法相比的,那些衣物尽是绫罗,美则美矣,穿戴在身并不保暖,可她其实早已习惯了,甚至往常出门在外,不少时候对于这些都是勉勉强强,加之不论是盼夏还是青衣,都是习武之人,对于温度的感知与她不一样,有时候亦是不会注意到这些问题,可玉无玦做得却是自然而然,若说心中没有任何感动,是不可能的。
如果有一个人,比你了解自己,比你更好地照顾到你周身的一切,若非此人心思叵测,心计极高,便是情出于心,自然天成。
阮弗知道,纵然玉无玦心计高于常人,可这一切……她更愿意相信,是出于他内心的呵护,一举一动之间,从未勉强,发自真心
“如此便好。”玉无玦牵过她的手,往外而去。
东楚皇城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今日发生的事情的影响,虽然东方麟的府中传出消息,说是小王妃被人劫持了正在大力戒查,但其实东楚大街之上并没有见到成队成队的护卫在查人,甚至阮弗与玉无玦出门连蒙面都不必。
虽是冬日,可夜间的东楚皇都,依旧带着比白日冷淡了几分的热闹,这是东楚的传统,每月逢三、逢五、逢七,皇城宵禁的时间就会推迟到子时,而这一带几代流传下来的生活习性,让这一座皇城中的人,哪怕快要兵临城下了,哪怕前边的城镇正在大战,也消减不了他们夜间常常娱乐的风气,整个东楚皇城中,似乎都在透露一股慵懒、闲适、与天地隔绝,自得其乐的莫名繁华,可这繁华,在清醒的人看来,却是难以让人觉得安心。
阮弗和玉无玦坐在东楚皇城有名的河边上的一座酒楼的包厢之内,足有三层的酒楼,几乎可以俯瞰整个河流的美景,两人才刚刚坐下,眼尖的店小二一看两人的衣物便知必定不会是凡人,赶忙热情招呼,见阮弗以轻纱遮面,只看向玉无玦,“不知公子与夫人是喝茶还是用膳?”
一声夫人,阮弗瞥了一眼店小二,玉无玦却是愉悦了几分,吩咐了小儿带了几样菜上来,不再让人在打扰,二人便在这异国他乡的酒楼度过了难得惬意的一餐饭的时间。
天色刚刚暗下来,河上画舫的灯却是一盏接着一盏地亮了起来,不多时便将整个河流照得一片清漪涟涟,弹琴唱曲的声音也渐渐从河上传入了酒楼的窗边: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
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遶胡沙。
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①
……
无言哽噎,看灯记得年时节。
行行指月行行说。愿月常圆,休要暂时缺。
今年华市灯罗列,好灯争奈人心别。
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②
……”
幽怨的声音,如泣如诉,声声传入坐在酒楼高处窗边的阮弗与玉无玦的口中,原本还在安静用膳的阮弗听到从河上传来的唱曲,却是无声放下了碗筷,“只怕这是东楚最后的繁华了,人人皆道商女不知亡国恨,可其实这东楚皇都中,最先感受到一切变化的,只怕还是这些深处最底层的歌女罢了。”
“东楚风气若此,由来已久,加之东楚皇庭、贵族自诩东楚河流遍布,条条皆成屏障,防守天然而有利,百年来东楚一直相安无事,此番,自然也不会太过担心。”玉无玦道。
阮弗突然抬头看他,“辰国大军到了何处?”
“还在沔水边城,若是计划无错,明日当会继续往前推进。”玉无玦道。
阮弗点了点头,“辰国不善水战斗,可进入了东楚,两军交战,可谓说是水战之争,此番王爷是打算如何行军的?”
玉无玦道,“兵分三路,三路并进,东路吕光临、娄开宇两位将军南下策应,中路军以大皇兄大皇嫂为首以沔水军加之沔水附近别州十万兵马已跨过沔水沿江南下,西路楚王率部从沿江而下,制连州、袁州,牵制西江口东楚大军,保主力军南下。”
“中路军过沔水边城之后,遇到的第一个障碍便是铜安渡口,东楚人以铜安渡口为险,必定会严加防守,王爷又打算如何?”
“铜安渡口再险,可如今却是冬日,并非夏日汛期,渡口之险便可减少五六分,天命不在,剩下的自是人为,大军从沔水边城突袭而下,占据铜安渡口以奇兵急速为佳,铜安渡口自是不再话下。”玉无玦道。
“铜安渡口一破,不论东楚内部现下如何混乱,东楚必定会增兵布防,以时机而算,东楚必会前倚汉河,后以江城为倚靠与大军对峙,列阵防守。”
玉无玦似乎并不担心,“届时将会如何,还看天时地利是否真将时机给予东楚,阮儿,在南方作战,乃是水战之争此话并无错,只是,如今却是冬日,风向自北而南,东楚若是只知据江河为险却不知加以利用,只怕终会成也江河,败也江河了。”
阮弗心中一动,笑道,“倒是我多虑了,王爷心中,俨然已是成竹在胸。”
玉无玦笑了笑,“吃吧,再不吃,菜便凉了。”
阮弗却没有再动筷了,从窗外传进来的歌声,又换了一个曲儿,也换了一个调儿,竟多了几分沧桑的感觉:
“想那日兵临城下,六军不发,
江山如画,盛世繁华,
碧血染尽出桃花,
旧梦里一片旧繁华……
……
谁又知,
残梦三千年吹落,唯有清风怜遇。
昆仑顶,红颜谁谱?
爱恨江山都尽付,罢清萧、忆旧时如许,烟雨半,得新句。
笑江湖,旧朝新绿,半蓑风雨
云海风云沧波意,铁马金戈几度?
乱红起,豪情不与。
万里长风倾心舞,道兴亡、醉墨成书古,谁为我,叹金缕。③
……”
歌女婉转哀绵的声音,如泣如诉,在这冬夜里,乱世之中吟唱的故事早已沉落在几朝风雨里的老河水中。
阮弗一时听得呆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久远的故事,一时之间怔怔的,好像那个临窗听曲的人不是她自己,而是另一个岁月里陌生的女子一般。
“这曲儿,唱的是前朝魏太祖与昭仁皇后的故事。”玉无玦的声音自阮弗的旁边传过来。“千百年来,东楚皇都便是十三朝古都,前朝魏太祖的龙兴之地,亦是此地。”
婉转哀绵的曲调还在断断续续,歌曲中所唱述的那一段故事,也早已湮没在历史的风尘之中。
新月生了又落,盈了又缺,东楚皇都老河流时时刻刻都在流逝,没有什么是万古长青的。
阮弗的声音,多了一些悠远与沧桑,“想当年,昭仁皇后与魏太祖征战四方,马蹄踏遍中原,才有后来的大魏太平之业,至此,中原版图渐渐扩大。战乱之时,昭仁皇后为魏太祖定军心、安后方、守城池,战前方,以女子之躯让魏太祖全无后顾之忧,既有将帅之才,亦有丞相之能,直至天下大定之后,在立后一事上,大魏朝臣却万般阻止魏太祖立昭仁皇后为后,哪怕魏太祖一意孤行,甚至为此斩杀功臣,可世家绝笔,却让后世给这位雄心赫赫的皇帝冠上了沉迷女色性情桀骜的昏庸之名,而历来史家众说纷纭,褒者谓昭仁皇后乃千古贤后,贬者谓之一代妖后。”
玉无玦静静听阮弗说着,这等历史,作为皇家出身的他自然是早已了解透彻了的,他皱了皱眉头,声音微冷,“可在我看来,魏太祖并无做错之处,昭仁皇后与魏太祖早年便鹣鲽情深,患难夫妻,相互扶持,太祖登基,元妻为后,乃是天经地义,后世纷纭,不过是一群酸腐之人乱嚼舌根罢了,别说魏太祖只是杀了几个反对的人,便是杀了所有反对之人都不为过。”
玉无玦从来都是温润的,可阮弗知道,真正的玉无玦绝非仅仅是温润而已,那似乎只是他少年至于青年的蜕变,她知道,真正的玉无玦,在温润的外表下,永远有一颗宽宏的胸襟,能够容纳日月辉光,装得下广阔天地,带着无言的霸气与磅礴,正如此时此刻他所说的这番话一样。
压下心头涌起的情绪,阮弗摇了摇头,一双清明的眼眸看着玉无玦,“王爷,可知为何大魏百官反对魏太祖立昭仁皇后为后?”
说罢,她不等玉无玦说话,又继续道,“并非因为昭仁皇后身后并无庞然的关系以在天下初定的时候维持朝堂联系,便是昭仁皇后就完全可以取而代之魏太祖,此是其一,征战四方,跟在昭仁皇后身后的不知多少才俊能人,多少优秀将领儿郎,皆是倾倒与那个乱世中的奇女子,帝后情深,从无嫌隙,可人人皆是活在俗世之中的人,便是帝后也不例外,皇家永无私事,一国之母也不仅仅是一夫之妻,文人儒者,治理天下的百官需要的也不是一位饱受争议的皇后。王爷,人世之中,有时候,往往是强者才是处处受到束缚的人,权利越高约束便会越大,诚如王爷所言,魏太祖并无错,昭仁皇后也并无错,可开创一代霸业的君主留给后世的,不当是饱受争议的评说不是么?如此,昭仁皇后与魏太祖轰轰烈烈一生,却因为立后之事引起的不满导致后期诸王纷乱之争,给人以可乘之机,此后昭仁皇后去钗闭门,再不理政事,却也已经挽不回诸王之乱中魏太祖渐渐流逝的生命了和至今仍在众说纷纭的黑白历史了。”
她的声音突然清冷了许多,好似那长河上的冷风,突然让她变得清醒了起来,也彻底吹散了她与玉无玦之间所有的温情脉脉一般。
玉无玦眉心微微皱起,但仍旧语气鉴定地道,“阮儿,我不是魏太祖,你亦不是昭仁皇后。”
阮弗摇了摇头,眉心的清冷之色渐渐退却,变得平和了许多,“王爷说得多,你不是魏太祖,我亦不是昭仁皇后,再也生不出这等百年后的唱曲,这乱世中的交集,便如同那镜花水月一般,镜花会消失,水月会西沉,本就不会长久,又如何妄念长久?”
“若我偏要长久你当如何?阮儿,今时今日,你还要自欺欺人么?你我之间,并非无情。”
听着玉无玦固执的声音,阮弗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东楚皇都老河上的唱曲,就像一盆冷水,直接浇灭了她所有升起的期待,也让她再次明白了自己曾经的顾忌,“有情又如何,无情有如何,王爷,你我都明白,这世间的事情太多,便是如同王爷这般智慧的人也不是万事都能掌控于心的不是么?诸多事情,也不知靠情之一字便可化去的。”
玉无玦眼眸微沉,语气也多了一丝愤怒,“什么意思。”
阮弗摇了摇头,“我非昭仁皇后,亦不愿为昭仁皇后。”
“阮儿,你错了。”玉无玦突然道,一双眼睛紧紧锁住阮弗,不让她有一丝一毫的逃避,“后世纷纭,与我何关?是非功过,知我罪我唯有春秋,难道仅仅因几句史家的言论便弃我所爱了么?若真是如此的我,又可还入得阮儿的眼?辰国不是当年的大魏,天下亦不是百年前的天下,何况,阮儿又怎么知?魏太祖是否在意后世纷纭言论?昏君?明君?又如何判得一个是非的标准,难道天下大定之后的魏太祖弃糟糠之妻迎娶一个百官合意的女子为后天下便不会说魏太祖薄情寡义了么?阮儿,你又可曾想过,太祖晚年,昭仁皇后去钗闭门,又是何等无情?帝王之路,本就路无知己,倘若昭仁皇后都不知,还有谁可知魏太祖?”
说到最后,玉无玦眸色深深地看着阮弗,声音中竟然带着一股隐忍的不平静。
可阮弗心中却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一时之间闷闷的,钝钝地,玉无玦的话,就像敲开了她曾经坚守的大门之一角,击进一缕她未曾知道的陌生音律,在她的脑海中,激起一阵陌生的声响。
从来,她都以自己的意愿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却极少有想过,是否她所思虑的便一定是对方所需求的。
玉无玦见她沉默,声音也轻柔了几分,“阮儿,明君圣主,从来不是我的目标,后世评说,我亦从未放在心上,可若你心中有所期待,你若想为天下寻一明君,我愿意为你做到极致,可有一点,却是任何事情也比不上,那便是,比起后世千古的流名,比起万里锦绣河山,我更在乎的是你。你要这天下大统,要中原恢复以全心魂牵念,我要四海升平,九州清宴寻你初日如花笑靥,可若你不在四海九州,这茫茫天地,寂寂之路,我守之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