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婉神色越发惊恐,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她知道,自己这是又猜对了。
如果她没有穿过来,这些人的算计已经得手。
“这样的美事你们也敢想,简直是白日做梦!”
做梦两个字惊得姜婉瞳孔急剧收缩,最大的秘密被人揭穿,她仿佛真的看见了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原来是这样。
姜觅心下冷笑,出了屋子。
天色已经不早,灰暗的暮色幽幽然地笼罩着世间万物,将整个侯府纳入一片苍凉之中,再是昌盛的景致都显得衰败了几分。
一路行去,桂花的香气淡了许多。
桂花的花期不长,如今大多数的花树已经凋零,一眼望去是散落了一地的金银落英,仅有几许残香。残香苟延着不愿离去,仿佛还在留恋过去美好的时光,却不知寒冬将至,所有的温暖真情终会消失。
桂花林中,儒雅清俊的男人背手而立。他凝望着其中一株桂花,背影萧瑟冷清,似是在怀念着什么人。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他身后不远处。
他心有所感,慢慢回头。一时间他仿佛看不清来人的眉眼,依稀有几分熟悉,又透着说不出来的陌生。
这个孩子……越来越像娇娘了。
娇娘!
会怨他吗?
“觅儿…”他艰难开口。“这些年是为父失察。”
姜觅闻言,眼皮微垂。
人都死了,再多的愧疚后悔又有何用。
姜惟见她不语,眼底的愧疚又深了一些。
如果自己一早识破孟氏的真面目,如果自己以前对这个孩子更关注一些,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他们父女也不会像今日这般生疏冷淡?
“你怨父亲吗?”
“父亲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姜惟的声音越发艰涩,“当然是真话。”
既然想听真话,就别怪话难听。
姜觅抬眸,看着他。他一贯冷漠的眼晴里有着明显的愧意与自责,这愧意自责此时最是需要被人安抚与慰藉。
徐氏死了,原主也死了,这个男人做出深情受伤的样子给谁看!
“小时候我不懂,听到有人骂我克兄克母我便躲在被子里哭。府里的人都说父亲不喜欢我,冷着我不管我都是因为我命中带克。父亲可还记得有一年除夕,你挨个给我们发压岁钱。你对姜洵说的是让他好好读书,对姜沅说的是让他修身养性,对姜晴雪说的是岁岁平安,对姜婉说的是年年安规。
那时我盼着等着,我以为父亲也会对我有所叮咛,然而并没有。父亲直接越过我,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心里委屈便赌气不吃团圆饭。祖母训斥我不懂事,所有人都觉得我是无理取闹,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发脾气,也没有人在意我的感受。那时候的我确实有怨,我怨父亲无视我,我怨父亲对我不公。”
“觅儿。”姜惟心痛如刀割。“为父不知道…为父以为你吃穿用度样样不差,府里谁也越不过你,你什么也不缺,你应该比谁都过得好。”
物质上原主是不缺,但原主缺爱啊。父母之爱是世上无论哪一种东西和感情都无法取代的,这个道理姜惟难道不明白吗?
姜惟眼里的愧疚更甚,看着姜觅的目光仿佛在说:“为父已经知道错了,你能原谅为父吗?”
姜觅重又垂眸,道:“父亲现在问我怨不怨,我的答案是不怨。”
姜惟闻言心中一喜,不等他说些什么,就听到姜觅又道:“岁月最是能冲淡一切,无论是爱还是怨。我失望了太多年,我不会再对父亲有所期望,我不会再渴盼父亲的关爱。如今的我什么都不需要,心中也就没了怨。”
人都死了,迟来的忏悔有什么用。
“觅儿。”姜惟越发痛心,语气都带着几分沉重。“有些事你不明白,为父以为对你不闻不问才是对你好。现在为父想通了,以后定会好好待你。”
不闻不问才是对她好?
难道是忌讳余氏?
这个理由似乎很合理,又很可笑。
徐氏之死,牵扯极深,真正的真相清晰可见,却无法触及。幕后之人或是余家或是在宫里,孟姨娘不过是行凶的刀。
以她目前的能力,也只能到此为止。
她猜当年姜惟娶余氏,肯定是迫于某种压力,甚至有可能受到某种威胁。但那又如何呢?这些都不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不闻不问的理由。
明的不行,暗的也不可以吗?
侯府姓姜,姜惟身为一府之主完全可以明面上对原主冷淡,暗地底多关心一二,而不是明里暗里的彻底不管不顾。
“父亲是不是以为世间之事大抵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只要补救及时便可弥补一切的遗憾吗?”
“为父是想补偿你。”
姜觅突然好想笑。
“父亲可知,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亡羊补牢救的是活下来的羊,那些死去的羊永远也不可能活过来,正如曾经的我。”
亡羊补牢为时太晚,死去的已经死去,活下来的不会是死去之人。姜惟该补偿的是徐氏和原主,可惜徐氏和原主皆已亡故。迟来的深情比草贱,迟来的忏悔更是不值一提。
何况这个男人真的是想补偿她吗?
不。
愧者自愧,姜惟真正想补偿的是自己被批判谴责的内心,不过是想通过补偿别人而产生的自我感动,来填满自己心底的失落与遗憾。
所以她不会给对方这个机会!
……
长夜漫漫,烛短影长。
夜色中的海棠居不时有哭声传来,还夹杂着咒骂声。而另一边的满庭芳,则是压抑不住的欢天喜地。
内宅之争从来都是你哭我笑,几家欢喜几家愁。
与此同时,采薇轩却太过平静。
妆台的镜子中,照映着冰肌玉骨的美人。那墨云般的散落如瀑,冰肌有着暖玉一样的莹润,玉骨却透着沁寒之气。
美人慢慢抬起柔荑,用纤细的玉指描绘着自己的五官。顺着额头往下,到了眉眼处多停留了一会,再是鼻子和樱唇。突然美人璨然一笑,镜内镜外如同齐开了两朵花,一样的倾国倾城,一样的瑰姿艳逸。
这是原主。
也是她。
姜觅拿起半截梦落,然后点燃。
甜香散开,宁神安心之效立显。所以再好的东西落到别有用心之人的手中,也会变成害人的毒物,如同这梦落香一样。
寂静中有细微的动静传来,诡异中又有几分熟悉。
“母亲死后,我大病一场,沉睡时长清醒时短,迷迷糊糊中总能闻到一股香味,甜腻浓重让人晕晕沉沉。”
这声音没有起伏,空洞中却是森森的寒意。
姜觅没有回头,垂眸道:“是梦落。”
所以是因为梦落香,他才会识破了今上的为人,病好之后开始装痴卖呆。这该是何等的聪慧与心机,才会让一个五岁的孩童经历生死而不动声色地选择了隐忍与蛰伏。
萧隽走近,修长的大掌从她发间掠过去将香熄灭。
她下意识躲闪,心间又泛起一丝古怪。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
萧隽已经将手收回,轻轻握成了拳,仿佛是想掬住那一缕幽香。
“当年元祖皇帝早就料到此物若流传开来,必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所以在陈皇后去世之后下旨将方子销毁,并将此物定为禁物。”
只是物好禁,人心难禁。
如此杀人于无形的好物,岂能不被人惦记。恐怕早已泄露在外,暗中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只是无人知晓而已。
姜觅转身,看着眼前面白如鬼却又艳丽无比的男子。
蚍蜉撼树,无异于痴人说梦。仅凭她一人之力,哪怕她再会闹,哪怕她钱再多,也无法与当权者抗衡,更不可能将害死徐氏的幕后之人绳之以法。
所以她要借力,借这个男人的力。
她看萧隽的同时,萧隽也在看她。一个是空洞似渊,一个是清澈如水。不知是水流进了深渊,还是深渊被水浸满。水与渊彻底融合在一起,无形之中再也不分彼此。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娇美的少女仰白璧着小脸,艳丽的男子俯着颀长的身体,一仰一俯宛如花与树的缠绵。
突然两人之间多了一个深蓝锦缎的包袱,萧隽示意姜觅打开。
姜觅不明所以,却也不扭捏。包袱轻软,显然里面装的应该是衣物之类的东西。打开一看果然如此,只不过并非寻常的衣物,而是一套黑色的夜行衣。
这是什么意思?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衣服,然后就看到萧隽点了点头。
所以这衣服是给她准备的。
她想了想,没再说什么也没再问什么,拿着衣服去了屏风后。衣服的大小很合适,胸腰处的尺寸不松也不紧,仿佛是专门为她量身定制。
“这衣服是谁的?”她出来后,问:“我穿着刚好。”
“我让人依你的身量做的。”
她有些意外,还想着最多是外面买来的,没想到竟然是专门量身做的。
等等。
这人什么时候给她量过身?
“王爷不会是用眼睛看就能看出我的尺寸吧?”
“嗯。”
姜觅“哦”了一下,不由得低头打量,但见自己胸腰处寸寸服贴,暗道这男人的眼光居然比尺还精准。
她光顾着打量自己,没有看到萧隽漆黑眼眸中的那一抹幽沉。
打更的梆子敲了四下,已经四更天了。
黑夜处处都像是隐藏着无数的怪物,凌驾于高处之下,所有的屋檐房顶宛如匍匐在脚下的巨兽。
夜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时,姜觅被萧隽裹挟而行,整个人都像是包裹在对方的怀中,满腔的呼吸间全是对方的气息。
清冽,又好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