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芸很快离开那里,女儿考完出来了,一家人欢欢喜喜开车回家,陈芸说自己店里有事,没在家坐多久又出门了。
以为他早已经走了,没想到还待在原位。
店门口的黄铜铃铛发出叮铃轻响,陈芸走进咖啡厅,拎起手提包,温温和和地坐在男孩对面。
男孩漆黑的眼睛一瞬间染上张皇无措,他连忙合起笔记本,站起来和陈芸问好。
陈芸的视线落在他脸上,莫名怔了怔。
第一次近距离见面,男孩生得高大又清瘦,轮廓流畅利落,和她记忆中某个面目模糊的形象极为吻合。
那是去年夏天的某天,陈芸大清早去上班,发现停在家楼下的轿车车窗被人砸破了。
他们一家在市中心买了一套大房子,又在阮芋读书的机构附近租了一套小一点的,阮芋联考前他们都住在租的房子里,方便照顾孩子饮食起居。
那个小区配套的停车位非常紧俏,陈芸的车大部分时间只能停在路边。
她车里放了一个名贵的奢牌包,包里还有各种证件、银行卡和现金,陈芸看到车窗破了一个大口子,心想这下完了,不抱希望地打开车门,竟然看见手提包还老老实实地躺在座位上。
检查包里物件,什么都没丢。
但是皮包表层不知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磨出了几道划痕。
陈芸心里不安,还是去派出所报了案,和警察一起查监控。
昨晚深夜。
一个头戴鸭舌帽脸戴口罩的矮壮男人一锤子砸破了她的车窗,右手伸进车里拿走她的包,猫着腰离开还没两步,街边突然冲过来一个穿黑t的高个少年,一脚把那个男人踹倒了。
男人显然打不过少年,可他还有同伙,两个人一拥而上和少年撕打了起来。
陈芸震惊地捂住嘴,像在看警匪片一样,少年似乎很会打架,渐渐占了上风,她几乎要张嘴叫好,猛然看到矮壮男人从衣兜里抽出作案工具,用力砸向少年清瘦的肩膀。
陈芸这下是真的尖叫了起来。
街边似是有人经过,两名恶徒立刻转身逃跑,少年最终夺回了她的包,趔趔趄趄走回她车窗旁,将包放了回去。
少年身姿高瘦,轮廓挺拔清俊,做完好事立刻捡起地上的书包转身离开,一看就是个受过良好教养的小帅哥。
陈芸拜托警察找了这个男孩一段时间,始终都没找到,她渐渐就淡忘了这件事。
直到今天。
陈芸非常确定那个见义勇为的少年现在就坐在她眼前。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真想问问他那天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流血,身上疼不疼。
可是陈芸最终忍住了。
她终究不是萧樾的父母,她的女儿只有一个,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她的女儿能更好,她的家庭能更幸福。
陈芸渐渐恢复平静,像开员工会议一样,和蔼又严肃地问萧樾:“你在这里住了很久吧?”
萧樾摇头:“没有。”
“不要说谎。”陈芸依旧温和带笑,“其实我去年夏天就见过你,但是那时候不太确定。你在安城已经住了至少一年吧?”
“不是您想的那样。”少年清沉的嗓音微微发紧,“我……我在宁城和北城还有很多比赛和工作,只是偶尔过来。”
陈芸:“我知道,你没有出现在阮芋面前。你现在租在哪里呢?”
萧樾回答得含糊:“在这附近。”
顿了顿,垂着眼再次强调:“我从来没有跟着她,也没有打探您家的事情,我只是想……”
“离得稍微近一点。”
偶尔的偶尔,能看到一眼,就足够了。
他已经没有任何奢求了。
他比所有人都希望她过得更好。
陈芸垂下眼,看到桌上放着一份纸质材料。
她视力还不错,一眼瞥见材料底部最关键的那行字——a大安城校区计算机视觉实验室。
他想做a大安城校区的实验项目?还是以后干脆转到安城校区的专业就读?
他作为国赛金牌学生,以全国第一的成绩选进国家队,选进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实验班,一个是高贵古老的主校区,另一个则是刚成立不久啥也没有的分校区,毫无可比之处,根本不应该拿来做选择。
陈芸伸出手,替萧樾的父母将那份材料倒扣起来。
“你是个优秀的好孩子。”陈芸所有话都是发自内心的,“以后在北城好好读书,芋仔在我们身边也会好好的。”
“不要再来找她,我不想看到你们的人生再有交集。”
“就当阿姨拜托你了。”
这就是陈芸,总是能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迷信。
她只是一个深爱女儿,希望女儿远离灾祸,一切都好的普通母亲罢了。
第60章 再遇
九月中, 秋高气爽,浮云点缀碧空,北方的空气吸起来鼻子干干的,阮芋在鼻腔周围又抹了点保湿霜, 戴上口罩, 扛起一大摞纸箱拿去楼下垃圾站卖。
许帆中午来帮忙安家, 这会儿刚走。阮芋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风吹就倒的小竹竿了,虽然也没强壮到哪去,但是看到垃圾站瘦干干的老大爷要跟她上楼拿纸箱,她连连摆手说自己一个人就行, 没想到真的一趟就弄下来了, 她叉着腰站在垃圾站前,收下了八个钢镚, 学老大爷口音回一句:“谢您!”
搬到北城第三天,阮芋去公司报道。
公司位置偏, 她住的位置更偏,快逼近郊区了,但是去公司很方便,地铁只有四站路。
阮芋租的是一室一厅一卫的一居室, 面积四十平出头,月租四千八。帝都房租果然名不虚传,爸妈又不让她租太便宜的房子, 阮芋自给自足的梦破灭了。一家人说好, 房租阮芋自己出,生活费还是花爸妈的, 工资剩下的钱她收着当小金库, 女孩子手里头不能没有存款。
比起南方的暴晒, 初秋的北城还是挺舒服的,温度刚好,小风习习吹,阮芋买的二八天穿的薄外套和连衣裙总算派上用场,同事们告诉她也就你这种刚工作不久的小年轻每天爱打扮,再过两个月试试,保准你一周都懒得梳一次头发。
领导正好经过,停下来指责了这位同志几句,告诉她公司的美好环境就是被你这种人污染了,以后每天早晨坐在工位上梳五分钟头再开始上班。全部门听完爆笑了一分钟不止。
其实在北城工作真不适合打扮,街上打工人来来往往,没几个不是灰头土脸的。
阮芋却坚持每天早起,护肤化妆烫卷头发再出门,一周内衣服不重样。
城市浩大如烟海,不期而遇的概率比彩票中头奖都低,但是万一呢,万一真的中了头奖,她希望那一刻的自己看起来还挺像回事。
漫长的岁月拦在阮芋面前,像一刀劈开了两块莲藕,刀切面已经干涸、枯萎,就连藕断丝连的地方也完全崩断了,她现在才想起来伸出触须,还能做些什么?
她只有“孟学长”的联系方式,这个账号,想必对方早已弃置不用。
就算她执意联系,又要以怎样的方式开口?
好久不见,你最近还好吗?
或者一上来就解释,我不知道你是孟学长,当年那些话都是用来搪塞其他追求者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一定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少年了。他身边的一切,看过什么书,做过什么事,交过什么朋友,她完全不了解,俨然已经是陌生人,难道要以陌生人的方式交往吗?阮芋不敢面对这样的现实,思来想去,她觉得最好的重逢情景就是同学聚会,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围坐在同一张桌边,假装自然地问一声好,然后听大家东拉西扯地寒暄谈笑,就像读书的时候一样,氛围好的话,她也许能找机会加上他现在的联系方式,之后就能顺势聊一聊聚会上听同学们谈到的和他有关的事……
前几天安家,听许帆说过,萧樾这几年身边别提女朋友了,连只母蚊子都没有。高中那会儿他虽然洁身自好,不怎么和女孩子玩,但是好歹能数出几个女生朋友,在教室里偶尔也会和同班女生聊两句天,上大学之后他变得孤僻太多,完全异性绝缘了,绝缘到什么程度——许帆某次去a大听讲座,路上碰到萧樾,两个人停下来聊了一分钟,就这一分钟,许帆差点被传成萧樾的神秘校外女友,因为从来没有人在校内见过他和异性说超过三句话。
阮芋并没有因此妄想自己还有机会,更多的是心疼,同时担心自己可能也是被他绝缘掉的极大多数。
他们这届一中学生,考去北城的很多,大学期间经常聚会。许帆和萧樾算是同一个圈子里的,又有劳动这个共同的密友,所以对萧樾的聚会习惯还算了解。非节假日肯定约不到他,节假日约到他的概率五五开,不同的节假日还有不同的说法,其中只有中秋节的聚会,他几乎每年都来,和国庆劳动还有许帆他们一起过。
就像高一刚入学那年,他们一伙半生不熟的人关在9班教室里围着个五仁月饼给他庆生一样。
今年中秋晚,萧樾的生日早就过了。
下周一就是中秋,今天已经周四,许帆给阮芋转了聚会的地址,在大学城某家酒吧餐厅,离阮芋住的地方有些远。
地图软件搜了搜距离,十七公里。
顺手搜了下从家出发去a大的路,也要十五公里。
明明待在同一个城市,却和异地也没什么区别。
转眼来到中秋节当天。
阮芋中午就从家里出发,打车去b大当游客。
导游不止许帆一个人。她没有提前告诉劳动今天谁要来,劳动傻愣愣站在校门口,看见那抹熟悉又有点生疏的身影从出租车后排下来,他眼睛一瞪,下巴跟着一掉,呆了好几秒,然后嗷嗷叫着抱住了……身旁的女朋友。
阮芋立即挡住眼睛:“虐狗了虐狗了,吴劳动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傻缺,完全没变化嘛。”
三个人一起逛校园。来b大参观,阮芋的心情本来是很惆怅的,然而有吴劳动这个乐子人在身边,动不动还要被塞一嘴狗粮,再惆怅的心情也被闹得疯疯癫癫的,阮芋算是明白许帆这几年为什么话丽嘉变多了,也爱和她打电话聊天了,看到闺蜜过得越来越开心,阮芋心里倍感温暖,莫名也有些说不清的酸胀。
即将离开b大赶往聚会地点,劳动接到一通电话。他奇奇怪怪地看了阮芋一眼,走远去接,没一会儿就走回来。
“这是可以说的吗?”他凑近许帆耳边,“樾哥的电话,说是实验室项目临时出了点问题,今晚聚会他不来了。”
许帆转向阮芋:“萧樾今晚不来了。”
“哦。”阮芋表情平静,耸耸肩说,“读博真是身不由己呀,国庆今晚会来吗?他是不是过段时间又要出国了?”
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把话题扯开。
阮芋心里好像松了一口气,又好像被迫注入了更浓稠的液体,每走一步胸腔都要震晃一下,她感觉头重脚轻,不知道萧樾是不是听说她也会来,所以临时编了个理由避开这次会面。
晚间,大学城某商业街。
这家酒吧餐厅没有包厢,不过每张桌子之间间隔很大,环境也干净清雅,并不乌烟瘴气,头顶上十几盏镭射彩灯投下绿蓝紫变幻的冷光,有种特立独行、大俗大雅的意味。
阮芋他们来的早,后面到的人,有认识阮芋的,每个见到她都要夸张地惊叫几声。
其中最夸张的莫过于国庆同学。
国庆和阮芋一样,都是稀客。他刚到的时候被一群同学围住,七嘴八舌地奉承了一阵,说什么“联合国官员大驾光临”、“外交官明年又要驻派到哪里去”云云,国庆被他们堵着,没有第一时间看到阮芋。
随后落座,他瞅了眼身旁隔着两个位置坐着的大美女,瓜子脸大波浪,浅紫色法式方领连衣裙裹着姣好身材,皮肤白得在黑暗的酒吧里都能反光,国庆下意识想妈的哪个魂淡找了北影的女朋友带来显摆了吗,下一秒他表情突变,身旁的劳动明明几个小时前已经嚎叫过了,这一秒也跟着他的好兄弟异常默契地再次鬼哭狼嚎起来:
“啊啊啊啊芋姐,这他妈竟然是我的芋姐吗!!!”
身边一群兄弟劝他注意维持外交官形象,别给祖国抹黑,国庆像没听见似的,和劳动两个人兀自鬼叫了一分钟都不够。
国庆和劳动当年自认为和阮芋关系很亲近了,可她一走就宛如人间蒸发,彻彻底底断了联系,他俩心里多少有些怨怪,后来发现阮芋竟然和萧樾也没有联系,他们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阮芋听到熟悉的破锣嗓又在耳边嗷嗷叫唤起来,欢声混杂笑语,五年多的光阴好像一瞬间倒退回起点,她又回到一中教学楼cbd中心街上,身旁青涩的少年少女来来往往,雪白的校服反射阳光,真真拉着她和许帆聊隔壁班谁谁谁的八卦,她们在前往水房的路上迎面撞见三个身量高挑的少年,其中两个人非常热情地和她们打招呼,恨不能当场喊个秦腔,个子最高的那个手插在口袋里嫌弃地睨着他的两个傻缺舍友,目光落到阮芋脸上时,拽的二五八万似的动了动眼皮就算打过招呼。
……
不知谁的啤酒罐不小心倒到桌上,哐叽一声,将阮芋的思绪从陈年的回忆中无情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