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容消失了。来人一袭笔挺的藏青色西服、白衬衫,剃光的脑袋反射着亮光,见她转过来,微微躬身。
“二小姐。”
……
仲夏带蒋永锋来到一家她常光顾的茶室。
服务员捧着菜单进来,蒋永锋点了大红袍,以及几样小点心。服务员出去后,他看着面色冰冷的仲夏,微微一笑。
“我记得这些都是你喜欢的,二小姐。”
仲夏在桌布下攥紧了拳:“蒋先生,请不要这样称呼我。”
真恶心,凭什么这么叫她!
蒋永锋点点头,面不改色:“好的,夏夏。”
“请你叫我仲小姐。我的乳名,只有我亲近的人可以叫。”仲夏淡淡地说。
“……好的。”
仲夏看了蒋永锋一眼。
蒋永锋跟了牧国平很多年了。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已经是牧国平信任的跟班。蒋永锋在牧家看到她,会笑嘻嘻地逗她玩,有时给她带一支棒棒糖,或者小小的毛绒玩具。
他亲昵地叫她夏夏。她叫他,蒋叔叔。
蒋永锋给予她的笑容与温暖,比她的父亲牧国平多得多。在和妈妈一起被赶出家门之前,她对蒋叔叔是有感情的。
可是,蒋永锋是位忠诚的下属。仲丽琴被污蔑的时候,仲夏求过他,替妈妈说说情。
他拒绝了,彬彬有礼,冷淡如冰:“抱歉,夏夏。这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一个孩子,还是不要插手。何况,你父亲是我的老板,上司的事情,我更无权过问。”
十七岁的她,一点儿都反驳不了。人家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即便放到现在,她也无话可说。
只是,在她的心里,他不再是温和亲切的叔叔了。
五年前,在国锐大楼,被赵贽奚落之后,她就把这些人甩到脑后了,为什么又来纠缠她?
服务员端着托盘进来,蒋永锋接过茶壶,为仲夏斟茶、布放点心碟子。
仲夏深吸一口气,“蒋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
“喝茶。”他微笑道。
仲夏沉静下来,掀起碗盖拨弄茶叶,“蒋叔叔,我不是孩子了,请有话直说,你也看见了,我真的非常非常忙。”
“我来江海出好几趟差了。听珮雯说你在这儿开店,一直很想过来看你,可惜太忙,今天才有机会。”蒋永锋说。
仲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猜,是牧董事长让你过来威胁我?”
这大半个月,牧珮雯借口身体不舒服请了长假,回了京城。应该是帮楚奕焕筹钱去了吧,难不成找到牧国平要钱,顺带再添油加醋的哭诉一番。
“对了,赵秘书有没有告诉你,同样的事,几个月前他就对我做过了。”仲夏喝了一口茶。
蒋永锋一怔,继续微笑:“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夏夏……仲小姐,我的确受董事长所托,但真的只是来看看你,绝对没有什么威胁的意思,你不要误会。”
“呵,是嘛。”
“是的。董事长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很挂念你。”
“……这真是我听过最冷的笑话。再见,我意思是,希望以后都不要再看到你。”
仲夏说着就要站起来。蒋永锋忙也站了起来,双手按在桌子上:”你听我说,过去这五年,你每到一个地方董事长都是知道的。你做了什么样的生意,吃过什么样的苦,他都心里有数。”
“……”
看到仲夏难以置信的样子,蒋永锋紧接着又道:“你母亲的医药费,其实你每个月汇的钱是不够的。缺的那部分,都是董事长让我按月补足,我们一直瞒着所有人,医院方面也是这样交代的。”
“砰”的一声,仲夏砸了茶杯。
滚烫的茶水四处飞溅,有几滴落在她的脚面上,她毫无感觉:“你们、你们……”
蒋永锋脸上浮起一丝愧疚,稍纵即逝:“瞒着你们,也是因为董事长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国锐树大招风,于总监的亲戚和朋友在集团里势力越来越大,董事长他要考虑的太多……”
“住口。”
仲夏看了一眼满地瓷片,再听蒋永锋这么说下去,她十分怀疑自己会把整张桌子掀了:“你们还是人吗?说出这种话来,有没有觉得自己很low?“
“夏夏……”
“我不是孩子了,蒋先生,不要替他在我这儿树立什么深情又无奈的父亲人设。请你问问他,当年我被赶出翔鹰,是不是他自己的主意?!”
那天,那屈辱的一幕,真是死都忘不掉。
还只是高二的学生,她坐在教室里,眼睛盯着讲课的老师,脑子里还在苦苦思索,妈妈一定是冤枉的,她该怎样说服爸爸呢?回家把那几份鉴定书要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没有下课,教室的门却开了,学校董事会秘书带着财务室的会计走进来,在讲课老师和满班同学诧异的目光中,声音冷漠地宣布:牧翀同学拖欠了学费,她的父亲拒绝继续支付,因此牧翀被取消就读资格,请牧翀同学现在就离开翔鹰。
同学们都懵了。有人就说,这怎么可能?上个月学校修建活动中心,牧翀的爸爸还给学校批了一大笔贷款。牧家那么有钱,怎么会交不起学费?
那位董秘板起脸道,请大家好好听课!
“……牧董事长决定的事,我们学校是无能为力的。”
仲夏冷笑着,把这句话复述了一遍。
“蒋秘书,我相信,当年正是你,把这个意思传达给了学校那位董秘。难道你还要跟我说,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要理解,当时董事长确实是在气头上。”
“那他可曾有一秒钟替我想过?我背着书包走出校门,所有人看着,在我背后指指点点……”
不,那还只是开始。她带着三个男孩到南方,兜里只有刘华凑的一点儿积蓄。他们租最便宜的地下室,四处找营生,卖盒饭,摆地摊,跑批发市场,赔笑脸,遭冷眼,受刁难。
记得有一天没逃过城管,好不容易置办的小吃摊被没收,三个男孩子都哭了。还有,那些在她生意好起来之后眼红欺负她的小商贩……今年,刘飞被打伤,到现在还不能丢掉双拐。
这些,牧国平都知道?而他一声不吭,没有给予过任何帮助!
“蒋秘书,你的老板已经抛弃了我妈妈,抛弃了我。”
牧国平支付了一部分医疗费,呵呵呵,好个“一部分”!难道他不知道她的妈妈是怎么精神错乱的?
“当年,是他自己冷酷无情,现在就不要在我面前打感情牌了吧。”
蒋永锋语重心长:“人心都是肉长的。董事长过后也懊悔,毕竟这么多年,他对你,对你的母亲,都是有感情的。他想表示关心,但是又怕于总监知道了会做出对你们不利的事,只能偷偷摸摸……”
仲夏打断他:“哇哦,好感动。蒋秘书,你可以走了。”
蒋永锋叹了口气,走到仲夏面前,“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那我和你说点实际的。
“现在实体店流量低迷,你开这样一爿小店,即便火一阵,又能持续多久呢?我听说你借了好几百万的债务,假如到时候国内行情不好,你的生意冷清下来,还不起钱,即使债主是你的男朋友,你这么要强也不会好意思让他给你注销债务吧。”
仲夏冷笑了:“哟,你老板现在开始替我着想了,这是要替我还钱?”
“他想为你做的,比这更多。”蒋永锋拿出一个信封,推给仲夏,“这是公司机密了,这份任命书,是董事长亲手签发的。”
……
楚燔赶到茶室的时候,仲夏正在点烟。
“别抽。”他一把抢过打火机,“我现在都尽量不抽烟了,夏夏你没必要为这种事损耗自己的健康。”
桌上摆着几张碎纸,是扯碎的任命书,楚燔把它们拼了起来,看完,嗤笑一声。
牧国平,到底是坐不住了。
国锐银行准备在江海开立一家分行。任命书里写得很清楚,委任仲夏女士为副行长。
“他以为我是傻子吗?”仲夏将没点燃的烟揉成了一团。
“他让蒋永锋给我说的那些话,真是real感人,real肉麻。我仿佛自己变成了宫斗剧里皇帝的冷宫宠妃的儿子,皇帝为了不让她们遭到那些嫔妃的迫害,故意把她们打入冷宫,听任娘儿俩各种受折磨……呵呵呵好想吐。”
牧国平忽然反转,恐怕是看她快要嫁给楚燔了吧。
楚燔抹掉仲夏眼角的泪,把她抱进怀里。
“夏夏,其实他这么做在我意料之中。听我说,你不是一直都想给你妈妈出口气?机会来了。我会一直帮你!”
第64章 妈妈恢复了
一个月后,杏林湾医院。
出了电梯, 仲夏挣脱楚燔的手, 沿着走廊急急忙忙地冲向一间她来过无数次的办公室。
门虚掩着,她顾不得敲门, 猛地推开。
身穿白大褂的方征和闫清坐在白色的办公桌前,围着一份文件正在讨论,见到她,都站了起来。
“方大夫、闫大夫。”仲夏喘着粗气, “你们说的是真的么?我妈妈她……”
根据调整后的治疗方案, 两位医生开始向仲丽琴灌输当下的事实, 帮助她走出幻想。
这本该是个循序渐进的、缓慢的过程, 但是仲丽琴实在急切。
“每次查房, 你妈妈都不停的问:方大夫,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为什么不能出院?我女儿就快结婚了,我能不能看着孩子披上婚纱?……”方征说。
方征和闫清仔细研究了仲丽琴这段时间的身体状况,反复商量之后,决定还是顺从病人的意志。虽然有点冒险, 但是,差不多也到时候了。
就在前一天, 按照他们的安排,刘华把仲丽琴最难以面对的那件事告诉了她。
仲丽琴的反应和五年前差不多,全身颤抖着,痛哭, 痛骂自己是个没用的女人,撕扯自己的头发……即使刘华不停地劝慰,她还是昏了过去。
“我们不能确定她想起来多少,但是从她痛苦的样子看……”
闫清叹了口气,“留存在她脑海中的、最关键的那一段,她应该是想起来了。小仲,对不起,我们也是急躁了,我觉得你妈妈迟早应该知道……”
那是导致仲丽琴精神崩溃的心结,这个结不解开,仲丽琴是永远无法恢复正常、走出医院的。
“请别这样说。”仲夏定了定神,“我想去看看她,可以吗?”
按照闫清在电话里的说法,为了防止仲丽琴醒来时再像从前那样自残,他们不得不将她的四肢固定起来,并加大了注射镇静剂的剂量。
楚燔推门进来,握住仲夏的手,“阿清,我和她一起去见仲阿姨。”
“走吧。”
还是那间病房,刘华站在门口等仲夏,样子十分憔悴。
仲夏眼睛开始发酸发胀,这样的场景,刘华经历过不止一次了,每次都瞒着她,真是无法想象他怎么挺过来的。
“刘叔,我妈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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