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真换了件短袖衬衫,又拿出眼镜盒,里面有一副黑框眼镜。她并不近视,这是平光镜,很大,戴上能盖住半张脸,谁也不会看清她的长相。

江海是新城,地理位置优越,优惠政策多,商机多。决定来江海之前她也考虑到了,京城那些资金雄厚的“旧友”不可能不来此捞金,尽管她经营的是小得不能更小的产业,也难免没有和他们相遇的一刻。她要生存也要安全,该采取的保护措施还是少不了的。

五年过去了,她的相貌变化不少,又剪去一头长发,加上这副呆气十足的眼镜,谁还能认出她。

仲夏让李其留在店里,自己带了公章与旧合同,走向楼物业办事厅。

厅里挤得水泄不通,全是和她一样来改签的商户,个个脸上洋溢着喜悦。

跟那天接到何经理勒令搬家的“噩耗”一样,嘈杂的议论声充斥了整个大厅。

“哎哟,可真是太好啦,”这是胖胖的冯大哥,“我已经见了好几家中介,差点就付定金了。还好我老婆让我再等等,哈哈,一等就等到好消息。”

“这次不会有变数了吧?”另一个商铺老板问。

“白纸黑字的合同放着,那还能有错,这是最大的诚意了。”冯大哥对鲲鹏投资充满了好感,“再说只是签合同,租金不涨,不用咱们补交,三年到期后才说价格的事儿。”

“哇,那还真是很有诚意。”好几个人连声赞叹。

仲夏也欢喜。厉明晖拍胸脯保证要“让大家满意”,果然不是胡吹。

但是取消娱.乐城规划的事她就一点也不知道了。这么大的变动,只有高管有权限决定,难道是楚燔?一夜之间他能改主意?为什么呢?

就有人把这个疑惑提了出来,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火朝天。

“大家静一静。”有人来维持秩序了,身穿整洁干练的制服,胸牌印着鲲鹏投资的标记。

“请排好队,一个个来,很快就轮到了。不要挤,越挤越乱,耽误大家伙儿时间,大叔大妈您说是不是。”

一口圆熟的京片子令仲夏感到亲切。鲲鹏投资是江海市企业,楚氏集团总部在京城,记得楚燔口音里不少京味儿,这么说……

“哟,是夏姐啊。”一只小手扒上仲夏的肩膀,打断了她的沉思,“哈哈,我差点没认出来。”

这是冯大哥的女儿冯玉,一个圆脸短发的小姑娘,今年刚满十八岁。

仲夏笑看捏捏冯玉的手:“小玉,你来替你爸签字吗?”

“哪能哪,我又不是老板。我就随便看看。”冯玉鼓了鼓腮帮子出怪相,“我爸让我学着点。昨天我还跟我爸说,往后的单子都让我进货呢。”

队伍前进得快了不少,原来同时开设了五个窗口,每个窗口后都有两位鲲鹏的员工处理签约事宜。

“你不是要报补习班吗?”前方乍然空出来,冯玉踉跄了一下,仲夏忙拽住她。

“我,我不想考大学了。”冯玉嘟着嘴说。

冯玉今年高考失利,父母一直念叨,要给她请个名师辅导,还要托人上好学校的复读班。

“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啊,夏姐你和飞哥他们不都一样没念大学吗?我爸妈成天夸你们能干,说我啥也不会,是书呆子。”冯玉气鼓鼓的,“那干嘛还让我复读。”

这时仲夏已经排到窗口,她看见了前一位商户的办理流程。

新合同落款处,出租方鲲鹏投资已盖好了公章和人名章,作为承租方,商户们直接签字就可以了,非常方便。

冯玉还在抱怨。

“……而且啊,大学四年就是吃喝玩乐,‘由你玩世界’,教不了啥实用的东西。我一个表姐经济系的,大三了都,跟我说,她天天要啃一堆复杂的公式模型,研究什么呐,例如天气变化会导致某个产品价格上涨多少之类的,无聊死了。

我姐说,那些模型要成立,需要很多很多前提条件,一个条件不存在,整个公式都不成立。我的娘,你说这有屁用?我爸妈交那么多学费就让我学这个啊,那我还不如跟你和飞哥一样,直接开店算了。”

前面的商户办完手续站起来走了,仲夏坐在空出来的椅子上,把旧合同交给窗口里梳着马尾辫的女职员。

冯玉的话让仲夏有些难过。如果不是那场巨变……她和刘飞完全可以继续读书。

马尾辫女职员审材料的功夫,仲夏转过头,小声对冯玉道:“小玉你别这么想。唔,大道理我也不懂啦,但最起码,现在这个社会,学历学位太重要了,它们不一定证明你的全部能力,却能证明你对知识的渴求。”

这种说法冯玉还是第一次听到,眨巴着眼睛沉思。

梳马尾辫子的女职员也抬头看了仲夏一眼。

仲夏认真地道:“比尔盖茨从哈佛退学,去搞创业,三十多年后,还是重返母校,拿到了学位证书。我看过他在毕业典礼上的演讲,他可是很高兴的。所以小玉,有条件的话,别轻易放弃就学机会,我记得你离分数线差的不多。”

“……嗯。”冯玉耷拉着脑袋,像在反思,“夏姐,我再想想。我妈,唉,昨天我还跟我妈闹来着,唉!”

经济条件允许,哪个做妈妈的不希望孩子念大学?仲夏笑了,目光转回窗口。

女职员身边多了个年轻男人,看起来约莫二十六七岁,相貌清秀,气质冷锐,一身笔挺考究的商务便装。不是女员工那样的制服,他胸口也别着印有鲲鹏投资标识的胸牌,一双湛黑的眸子炯炯有神,正探究地盯着她。

仲夏吃了一惊。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这年轻人是她今天想避开的那个人。他那股强大的冷峻气势,让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楚燔。

“许总。” 女职员将自己的椅子朝旁边拖了拖,年轻男人坐了下来。

女职员把新的合同双手递给仲夏,甜甜一笑:“条款稍有变化,请留意哦。”

“好的。”仲夏接过那份文件,扶扶眼镜,认真地看起来。

这女孩就是老板。许远看着仲夏想,又看向排队等候的其他人。

这样年纪的店主,并非她一个。燔总走之前要他留意一下,电子城的业主有没有二十多岁的姑娘,可除了年纪,其他条件都很模糊。

“很瘦,个子高高的,气质不错。”这是楚燔的原话。

仲夏没有留姓名等关键信息,楚燔自然想不到,那位球技惊艳的summer就是她口中遇到麻烦的朋友。

他只能从她的年纪和谈吐上判断,她的店主朋友应该和她差不多。

他虽然打消了多看她胸部几眼的荒唐念头,却还是对“summer”有了微妙的好奇,所以布置给特助许远,寻找这位女店主。

个中原委,他没有告诉许远。

许远恨不得两只眼睛装上x光透视仪,从他踏入大厅的那刻就开始高速运转。

他心里在叫苦。

燔总给的条件太太太不够了,尤其是“气质好”这种莫名其妙的关键词,神马涵义啊。

他和老板的品味偏好又不一样。他觉得气质好的,没准儿燔总眼里压根就是路人,叫他怎么找嘛。

仲夏看完了合同,暗暗赞叹。

增加的条款不是承租人的义务,恰恰是出租方的。这才叫合同,双方权利义务基本对等,而此前贸峻投资和他们签的合同,相比之下根本就是店大欺客的霸王条款了,鲲鹏投资一定有严谨的法务。

讲公平讲诚信,才是经商正道。鲲鹏投资在不久的将来,必然像它的名字一样,扶摇直上,翱翔万里。

“我签好了。”仲夏用力盖下公章,把合同塞了回去。

女职员轻轻吹了吹鲜红的印油,“女士,您看得好细哦。”

仲夏扬起唇角,清亮的眸光扫过来,女职员忙又笑着说,“正该如此呢。”

“对,应该的。”许远补了一句,把仲夏签好的两份合同拿到手里,目光落在她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上,“我们统一拿回法务部备案和录入系统,两天后返给您那一份,仲小姐。”

“好的。”仲夏看着两人面前的名牌:安璐、许远。

“谢谢许总。谢谢安小姐。”

“不客气。仲小姐,请收好名片。”许远提醒道,“如果还有什么人闹事,可以直接打我手机。”

名片纸张厚实,设计简洁。安璐是行政部高级秘书。许远是鲲鹏投资公司的总裁助理,所以大家叫他许总。

出了大厅,仲夏回头张望,办事窗口被尚末签约的业主们挡住,看不到那两个人了。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许远的目光带着穿透力。他叫她“仲小姐”,她竟有种心虚的感觉,好像她一直赖以躲避其后的黑框眼镜要融化掉似的。

……

“昨天才来,这么快就回去?”

姚敏听完楚燔的话,握着盛豆浆的长勺,手微微抖了抖。

“嗯。”楚燔回答。他已经订好了机票,吃完早饭就走。

楚弃凡喜欢睡懒觉,美其名曰,中午起来吃brunch。所以,早餐桌边只有他们三口人。

“公司事儿多,很正常。”楚继雄哗啦哗啦翻报纸,满不在乎地说,“干事业就这样。喂,老婆子,你不会哭吧,大宝都这么大了。”

姚敏眼圈儿有点红,被丈夫一招,泪珠子涌了出来,忙用手去抹,哽咽道:“废话!我的儿子,难得回来一趟,睡了一晚就又走,我能舍得吗。”

“妈。”楚燔轻声喊。

“没事的没事的。”姚敏挤出笑容,“妈老了,就喜欢伤感,总想着,全家人天天在一起就好了……你忙你的。我去端蛋羹。”

姚敏快步走出餐厅。楚继雄冲着她的背影摇头,“女人,就知道哭天抹泪的。”

楚燔不接话,大口吃饼。这是姚敏做的鸡蛋灌饼,她从许远那里打听到他喜欢吃,就学着做,这天一大早起来和面,做了高高一摞。

“好吃吗?”楚继雄放下报纸喝豆浆 。

“嗯。”楚燔吃完,又夹了一只饼。有点儿像他小时候巷子口那家早点铺子的味道。

“昨天……”楚继雄笑容略显不自然,轻咳一声, “昨天回来那么晚,玩得很开心吧。”

楚燔点头。昨天晚上,楚继雄和牧国平几个老朋友喝酒打牌,完了又跑去唱歌,唱到一半睡着了,就歇在卡拉0k厅里,这是送他回来的楚家司机说的。姚敏刚才还抱怨丈夫,一把年纪的人了,倒比楚弃凡还贪玩。

父子三人各玩各的,他们并不知道昨晚楚燔的去向。

“爸,你有什么要吩咐的。”楚燔喝了口豆浆。

长子这样敏锐。楚继雄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弃凡能有哥哥一半天分就好了。

“你牧伯伯对你赞不绝口。昨儿晚上他跟我说,想让珮雯跟你学一学。”

楚燔抬起眼皮:“你要安排牧小姐来鲲鵬做事?”

不是吧,牧国平自己名下那么多企业。

“那倒不是。珮雯是想创业,但又害怕像厉明晖那样栽个大跟头,看你做得好,就想跟你合作。她说反正都是玩,那就找个高手组队,哈哈,这丫头说话真有意思。那你就带带她。”

看样子楚继雄是一口答应了。楚燔搅了搅匙羹,“也就是说她要入股。多少比例?”

“老牧要百分之五十。我替你砍下去了,怎么也得压在百分之四十九。”楚继雄乐呵呵的,把报纸翻到经济信息版面。

楚燔眉峰微敛,那牧珮雯就是副总裁。他在江海已经闯出点名声,牧家如此打算,不光想分一杯羹,估计还为了接下来的联姻做铺垫。

昨天午饭楚继雄话里话外就有这个意思。

……想得美。

“知道你可能不大乐意。放心,在鲲鹏,还是你说了算。没意见的话就安排注资款结算和跑手续的事儿吧。”

楚燔笑了笑,抽过餐巾纸擦净嘴角,敛去眸中嘲讽,“都听董事长的。”

他只是鲲鹏投资的总裁,是最高行政长官而不是股东,股权方面的决策掌控在身为董事长的楚继雄手里。何必说得这样冠冕堂皇,还什么“替你砍价。”

楚继雄满意地点头,并没有注意到称呼的变化。

楚燔用公事公办的语气继续道:“也好。公司正缺人手,该教牧小姐的,我一样不会少,一定会充分发掘她的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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