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雪忘了眼天色,步履稍一停顿,前面的春婵便回头催促她,“快些呀胭雪,都在等着呢。”
春婵说她梳头的手艺好,留在家里没进山的贵女们喜欢,要她过去露一露手,梳的好就有赏,让她别怕。
胭雪踏进一步,便感觉到扑面而来的视线凝聚在她身上,就像蜘蛛结的网将她从头到脚都打量了。
春婵在替她说话,说今日赵清婉的梳妆就是她教的。
胭雪没有冒然插嘴,她可以悄悄的站在远处大胆的偷看这群仪容瑰丽的贵女,毫无负担的艳羡,说她本也是她们当中的一位。
但当她被带到她们跟前时,距离不远了,几步之遥也很近,她根本没有那个胆子再偷看她们。
光是面对面,出现在一个屋子里被她们打量,她就能感觉到一种无法言说的臊意,面上也感到一阵阵发烫。
跟着连眼神也不敢乱看了,低头垂着眼眸,心神有些乱乱的,觑着她们的衣角鞋履。
然而还是有声音窜进她的耳朵里,是那些贵女们说笑的话语,也不一定都是讨论她的,说的是别的事情,她听的很乱,直到春婵叫她,冲她挤眼,“小姐们问你话呢,你的手艺是跟哪家铺头的师傅学的。”
胭雪抬头一眼看见这些贵女们都在盯着她,话音不由得泄露了一丝紧张,“我……奴婢不是跟铺头里的师傅学的,是以前在府里……”
“她身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有人忽然打断她,“这是受伤了?”
胭雪顺着她们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裙角,一片污渍,因时间过长,血迹已经有些发黑了,她不自在的勾着裙子,再怯怯的软声和她们解释,“不是的,奴婢跟世子打猎,箭脏了,帕子也脏了,就只有用衣服擦擦。”
“世子?端王世子?”
“谢家那位?”
胭雪看她们惊讶的样子,好像才反应过来她是谁的人。
更让她惊讶的是,她们的对话不再是关心她梳妆的手艺,而是偏向于想知道她眼中口中的谢狰玉。
“早间他不是上了马就往山里去,结果不到片刻又打马回来,把人捞到马上,就是她吧。”
“谢世子很宠爱你?我可是听我兄长说,跟谢世子吃过几回酒,没见过他带什么人。”
“怎么样,他待你如何,脾气是不是很不好?”
一堆问题朝胭雪扑过来,她开始不知道回答哪个,干脆闭上嘴听她们说。
赵清婉朝她招招手,跟她说:“我实在是被她们缠的没办法了,才等你回来让春婵找你,没想到一个两个的都忘了叫你过来是为了什么了。”
胭雪尴尬的说:“那,那还要奴婢梳妆吗,世子那里还在等奴婢伺候。”
赵清婉对把她叫过来其他人的注意力又跑偏的事略感到不妥,但是贵女们哪有考虑一个小婢女想法的习惯,赵清婉拉着她的手安抚的拍了拍,“且等一等罢,你看你这身衣服也脏了,可有新的换?”
胭雪感觉到她的好意,点头:“有的。”
可旁边的贵女听见了,说:“有还不是要回去换,我叫人拿套过来,你换上,就当赏你的,我要看你怎么梳妆的,连谢世子那样的煞神都能拿下。”
不仅胭雪愣住了,连赵清婉也张了张嘴,“俆家阿姊,你的衣服她哪里敢穿。”
对方盯着胭雪,“这有什么,是我赏她的,一套往日我穿过的旧衣裳而已,我不计较就不算以下犯上。你尽管打扮,我给你这个机会,梳的好了,我还会赏你。”
等她叫奴婢把衣服取来后,送到屏风背面让胭雪换上。
赵清婉有些后悔叫胭雪来了,徐家阿姊是徐翰常的亲姐,她不怕得罪谢狰玉,她跟她兄长赵荣锦是怕的。
“阿姊这是做什么,何必为难一个婢女。”
俆娉望向屏风上隐隐若现的曼妙身影,冷眉一挑,娇声道:“我这是抬举她,你不知道,虽然我没跟他们进山,也听到一点风声。他们为了这个婢女争起来了,季同斐还跟谢狰玉说,要试试她呢。”
“这么想试试,我让他看的到吃不着!”
赵清婉听的睁大美目,“阿姊你对季同斐……”
俆娉微怒的面容染上绯红,“我如何,我才不稀罕他呢!”
赵清婉:“……”
说实话,贵女的衣服给胭雪,她还不大会穿,时间有些久了,终于换好,走出来一看,等的差点不耐烦的贵女们在片刻之后,发出疑问,“这是不是穿错了?”
“这小婢女,没见识。”
她们笑起来,目光却没离开脸红耳赤,更显的面容昳丽的胭雪,“来个人,帮她重新穿好了再出来。”
俆娉撑着脸,扯了下嘴皮,跟赵清婉道:“勉勉强强,还算有点姿色,等这婢女打扮好,我馋死他季同斐!”
赵清婉不像她那么乐观,“谢世子那……”这要找起麻烦来,她兄长也不抗揍啊。
胭雪头一次摸不透这些贵女的想法,她们人多,身份高贵,说的话她也反抗不得,只能照做。
她摸了摸身上的衣服料子,哪怕是刚才的那位说是旧衣裳,但胭雪还是能摸出这与她以往穿的不同,更柔软也更华丽。
虽然忐忑,但心里不是不激荡的,她有一种换上这身衣服,就如同恢复身份般的错觉,尤其梳妆完之后,她走出来被她们饱含欣赏的打量时,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直到她被人围着目睹点评,她又如梦初醒,自己还是那个被换了身份的可怜虫。
“打扮的不错,”俆娉带头,拍了拍手,“走,跟我去见人。”
赵清婉没想到她来真的,当中还有凑热闹的拥护者,“徐家阿姊都不怕,赵家阿妹你怕什么,我们去送美人,又不是送其他什么,这有什么不行的!”
“赶紧的,要用晚食了,说不定都在饭厅里呢!”
“也不一定,先前还听说弄了篝火,要架羊烤肉。”
俆娉做主,扬声道:“好了,这场戏就看你们的了,我打头,你们把人藏好了。”
她让人把胭雪藏在其中,俆娉的婢女来到她身边挽着她,生怕她跑了一样。
胭雪万万想不到自己打扮完了还走不掉了,混在贵女中第一次与她们同行,除了感觉荒唐外,还被她们所表现出来的气势所刺激到了,人有些晕乎。
这滋味说来复杂,她虽然知道这样不对,带来的后果可能不是她能承受的,可她又经受不住这种被众人赶鸭子上架的压迫。
唯心怀忐忑的走一步看一步。
她踏出院子,跟随大流来到饭厅,庭院中已经架起火堆,下人正在煽羊,公子哥们都在里头推杯换盏,或坐或站,各自形成三两队,唯有最中心的位置人最多,也最喧闹。
“季同斐!”
俆娉站在前面喊话,众多娇贵的女子一出现,饭厅渐渐安静下来。
正在和人角逐,被他人起哄的徐翰常也停了,有些不妙的看向自家阿姊接着将目光转移到坐在谢狰玉身旁的季同斐,还以为自家阿姊与季同斐出了什么事。
在不少人注意力被吸引去时,只有为首坐在最中间,手臂搭在单膝上的谢狰玉表现的漫不经心,一双璀璨如星的冷眸扫过她们。
徐家与季家乃世交,同年的俆娉与季同斐也称得上青梅竹马,她找季同斐的事并不稀奇。
直到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被被一只手于人堆里,猝然推到众目睽睽之下。
俆娉早已经回到贵女当中,故作无辜的问:“此女有谁认识?”
“如此美人,怎会无主呢?”
被推出来的胭雪暴露在人前,她最先看到的不是那些看着她愕然的男子,而是当中唯一冷的气定神闲,又不把人放在眼里孤绝的谢狰玉。
他也看见她了,眼皮下的眼珠从散漫到冷凝,直勾勾的看着她,嘴角末梢弯了下去,周身如同覆上了皑皑的白雪,散发着让人敬畏的气息。
他看起来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眼神虽然是冷的,落在她身上却宛如在她身体每个角落点上一簇簇焰火。
在思考如何将她一点一点,就像庭院里煽羊那般炙烤。
与谢狰玉对视的过程中,她已经情不自禁忽略了周围的声音,即便俆娉和季同斐在说话,还有徐翰常在怒骂,赵荣锦唯恐天下不乱的起哄,赵清婉再替她兄长解围,还有其他公子贵女的纷杂声音,通通都化成了虚无。
谢狰玉成了她唯一关注的存在。
“你是谁的人。”
她本能的开口,“我是世子的。只是世子的。”
她连说了两句,谢狰玉漆黑凛冽的眸子对她虎视眈眈,接着勾了勾手指,低沉的道:“还不过来。”
胭雪觉得身体有把火,是谢狰玉将她点燃了,才让她不顾一切的小步到他身边去。
她只与他一步之遥被过长的裙摆绊住脚,就要往前扑倒在桌上,是谢狰玉拽住了她张开的手,稍一用力便将她拉扯到了怀里。
“世子。”胭雪窝在他怀中,抱着谢狰玉的脖子小声的唤“夫君”,轻轻地嘴唇碰着他的耳朵,有一种隐秘的欢喜。
她所有的惶然都在谢狰玉这一抱中消散,她来时忐忑的想,世子会不会看的见她这身贵女的打扮。
她在谢狰玉眼中变成了贵女的模样,是不是得到的回应就与做奴婢时不一样,会得到更多的怜爱吗,他会喜欢吗。
胭雪抱着他不撒手,浑然忘了身在何处。
但她忘了,谢狰玉还是清醒的,他当她是做什么去了,原来是被赵清婉跟俆娉她们哄去当个小玩意一样的梳妆打扮,又滑稽的推到人前供人欣赏,还无知无觉的看着他。
谢狰玉微微一想,她们那帮娇气的贵女为什么要挑胭雪来打扮,再看带头的俆娉将矛头对准季同斐就明白了。
他怀里的是个蠢货,被人用来做了靶子还不知道。
“世子。”胭雪久得不到回应,发觉周围的目光都在看她与谢狰玉,不安的动了动。
谢狰玉目光缓缓从她的眉眼间滑落,从嘴唇到秀颀的脖颈,再到裹着她窈窕身躯的华服,等到胭雪被他看的面颊艳丽如霞时,将桌上的酒杯拿过来,喂到她嘴边。
胭雪略略不安的就这他的手,小口的喝了一口,味道实在不怎么好,一股辛辣之气从鼻子冲上头顶,让她差点呛出来。
“喝。”
谢狰玉丝毫不怜香惜玉的命令。
胭雪莫敢不从,眼角红了一块,越喝眼中的求饶痛苦之意越重,黝黑的美目盈满了缥缈的雾气,苦辣的滋味折磨的她小声祈求,打湿的嘴皮子嫣红的如同烂透的果实,散发着靡靡之气。
谢狰玉依旧冷漠的灌了她一杯又一杯,直到一壶酒快要见底,旁观的纨绔看见颇为怜惜的道:“都已经这样了,美人哪受得住,要不还是算了。”
说话的纨绔被谢狰玉盯住,头皮一麻,肩上一只手搭在上面,是同伴将他拉住,“谢世子教训自己的宠婢,与你何干。”
这也算是解围,谢狰玉收回目光,他怀里的胭雪鼻子都通红通红了,抓着他的衣襟已经分不清谁与谁的酒味更浓。
胭雪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灌她酒,但这种惩罚让她知道谢狰玉此时是不高兴了,或许是生了她没有在他身边伺候的气。
她有心要解释,结果有人抢在她之前对谢狰玉开口。
“谢世子,你这婢女是个妙人,肯不肯割爱?”
胭雪回头,看见跟季同斐说完话,似乎还没解气的俆娉,听了她的话目瞪口呆。
季同斐:“你胡闹什么?你身边婢女不够伺候的?”找谢狰玉要人?俆娉她疯了。
季同斐越这么说,俆娉越要跟他作对,“不够,这婢女手巧,我喜欢。”
她当着众人的面跟谢狰玉开条件,“你看我能拿什么换她,你直说。”
胭雪懵了,不懂怎么三言两语之际,她就成了被人争抢的东西了,先前是季同斐,现在是这位贵女。
她一面十分抗拒,一面又羡慕他们这些人能如此开口的底气。
俆娉盯着稳坐在桌后冷面俊美的谢狰玉,话说出口已成定居,哪怕她心里其实有些虚,她觉得不过是个婢子,她拿东西甚至是钱财换,谢狰玉不至于舍不得一个奴婢吧。
可当那道视线扫过来时,俆娉身上发凉,后知后觉的想起他的威名,怪自己为了气季同斐,一时收不住嘴。
被所有目光看着的谢狰玉稳如泰山,他似笑非笑的说了句:“不换。”
突然感到心安的是胭雪,她刚才一颗心都到了嗓子眼了,还好谢狰玉这回没把她让出去。
就算她跟了这位贵女,也只会像在段淑旖身边做个梳头的婢女,比不上她最亲近的贴身女侍,价值不如跟在谢狰玉身边的大。
俆娉猛然被拒绝,面上一僵,再看趴在谢狰玉怀里的胭雪,衣袖一挥,冷冷呵斥,“玩物!”
“不换就不换。”
她转身往外走,徐翰常担心他阿姊,连忙跟过去,季同斐倒是替她同谢狰玉赔罪说:“莫怪莫怪。”
他们都是对谢狰玉说的,没有一个是真正对胭雪有歉意,哪怕被骂的人是她,听见那声“玩物”时心头一震,面露受伤,忍不住将脸都埋在谢狰玉怀里。
只有察觉到衣襟湿濡了的谢狰玉往下扫了两眼胭雪,才知道她正趴在他身上委屈的在默默流泪。
他将脸凑近她,这回换谢狰玉的唇碰到胭雪耳朵低声道:“如何,这滋味可还难受,心还野吗?”
胭雪身子僵住。
谢狰玉深沉缓慢的嗓音流入胭雪耳中,“你以为谁都像我那般,处处容你?”
他话毕,又拉开距离,抬头对季同斐冷声道:“光说赔罪有什么用。”他拍着胭雪的背,指着她说:“虽是我的人,但此女心性颇傲,敏感多疑,如今伤着了,你替我拿什么哄?”
胭雪在他怀里因谢狰玉的话听呆了,他这是……这是在为她讨个公道吗。
季同斐:“那你说如何?”
谢狰玉:“你且问她。”
这下两边都愣住了,季同斐没想到谢狰玉会给一个婢女这种权利,可在后面给她撑腰的意思很明显。
但他不得不照着谢狰玉的话去问胭雪,俆娉那么说她,虽然在众人眼中这婢女确实是谢狰玉的私有物,但她那么当着谢狰玉的面说出来,就是变相的在给谢狰玉没脸。
“那,你说如何?”他话锋对向胭雪。
殊不知她也同样的惊讶,连那份委屈都似乎被谢狰玉的话压住了,她迷茫的回过头,一时有些不知道怎么说。
季同斐换了个方式问:“你想要什么,我赔你便是。”
他打量梨花带雨的胭雪,缩在谢狰玉身上确实让人心生怜爱,姿容非同一般,可见谢狰玉待她不像表面那样无动于衷。
胭雪从季同斐看到谢狰玉,在一种无声的催促气氛中,仿佛下定了决心,说:“要文房四宝。”
“什么?”季同斐以为自己听错了。
本朝律例,如无特赦,奴籍出身的不得识字,胭雪惴惴不安的掩下眼皮,根本不敢再看任何一人的表情。
“好!”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赵荣锦带头鼓掌,居然夸奖胭雪,“果然是个忠心的奴婢,这是连想要的东西,都不忘为主子着想。她要这些肯定是为世子想的吧,怎么,你不知道你家世子什么没有,哪会缺这些,再说季同斐个武夫,念的书还没谢二哥多呢,你要错东西了,他能有什么好文房四宝啊?”
胭雪想不到赵荣锦居然是这么理解她的话的,虽然很可笑,但是他确实一番打岔的话替她解了围。
谢狰玉更是嘴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味深长的瞧着她。
季同斐那边因为赵荣锦的话跟他争执了起来,什么叫他一个武夫念得书不如谢狰玉多,他们将军家的公子武艺高强就行了,又不是要去考状元!
“既然你不再换别的要求,那就成吧!此事就当……”
谢狰玉:“两清。”
季同斐点点头,“干脆。”
胭雪听着,知道这件事情就已经是告一段落了,季同斐说等下山回了城里就命人把东西送过来。
她心中不自觉的雀跃,可也担心谢狰玉会因为她提的东西生气。
她的偷看被谢狰玉发现了,“你好大的主意。”他深深的盯着胭雪的眼睛,一语就道出她的真实想法,“识字也是你配的?被发现了不怕杀头?”
胭雪畏惧的点头,“怕,怕的。”
她接着含蓄的懦懦一笑,“但是更想知道奴婢的名字写出来是什么样的,总不能以后一辈子过去了,也不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