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北麓,廿里亭乡。
身为本乡首富的沈员外家中,中门大开,营造精美的宽敞大院里一片鸡飞狗跳。
一群下人正忧心忡忡地忙着帮主人家收拾远行的行装,主人家的老老少少则全都在哭哭啼啼,一片哀鸿。
“呜呜呜……让我们背井离乡,千里迢迢搬去京城,这不是要我们全家老小的命吗?”
“没了几代人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产业,让我们可怎么活啊?
坐吃山空又能撑几许时日?”
“……”
旁边负责监督他们搬家的一个白面小吏,听着这这哭声。
立刻对着那位自己往日就算想求见,都不一定能见上的沈员外抖擞起了威风,趾高气扬道:
“沈老爷,你家对朝廷的怨怼之言,我是当听到还是听不到呢?
就算再怎么拖延,该去终究还是要去的。
圣旨上可是说的清清楚楚,若是谁敢不尊,只需上报朝廷,即刻满门抄斩!”
这等王朝末世,早就已经吏治崩坏。
大炎王朝的其他地方又没有像登州府一样,构建以人鬼城隍系统为基础的“举头三尺有神明”。
能够监督官员,整肃吏治,还这世道一个朗朗乾坤。
可以说从上到下,处处都是一片乌烟瘴气。
平日里,这些油滑的官吏,无风还要起上三尺浪,更何况如今还有朝廷颁下的命令?
虽然颁发的命令是让家私达到一万两白银以上的豪富之家迁入京城。
但历朝历代全都一样,到了具体执行的时候,立刻全都变了一副模样。
只要辖区内容易下手的那些大户都会被本地的官吏盯上,有的是手段可以借题发挥。
就算老老实实配合,也要狠狠脱掉一层皮,稍有反抗就会被打作匪类,查抄家产。
在这个宗族势力强大的年代,人离乡贱。
离开了故乡、宗族就是猛虎拔掉了牙齿,飞鸟剪去了羽翼,再也难以兴风作浪,谁都可以欺负他们。
当然在这些精锐尽去之后,各地本就已经苟延残喘的“龙气法禁”,也顿时衰弱到了极点。
巨大的隐患和祸端,已经悄然埋下。
听到那县中小吏的话,那位年近五旬历经风雨的沈员外虽然脸色青白,却也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的道理。
这等迁徙豪强的强干弱枝之策,自古有之。
历史上的刘姓王朝,就曾经先后八次将关东有钱有势的豪族、巨富强行迁徙到附近的关中茂陵。
距离廿里亭乡也不过百里之地。
沈员外只当本朝如今也要施行此策,全然不知京城中做主的早已不是人族,更不可能像原来那么温情脉脉。
在自认倒霉的同时,只想尽量讨价还价:
“沈家自然不敢抗命。但还请县中稍稍宽限几日,容我们处理了这田舍宅院才好启程啊!”
那借着“大迁徙”,骤然得势的白面小吏却只是冷笑:
“嘿,沈老爷你真是老糊涂了啊!
新皇登基下的第一道命令都敢拖延,你是在藐视圣上吗?
你们全家今日立刻动身,留下一个族中的后生负责处理田产便是。
若是有什么不放心,自有县衙的账房会帮衬你家,尽管放心便是。”
“你……!!!”
清楚捕捉到小吏眼中一闪而逝的贪婪之色,沈员外一张老脸不由涨得通红。
哪里还不明白,藐视圣上是假,耽误他们发财才是真!
等把自己一家急急忙忙地送走,家中这些产业会进了谁的腰包,根本不做他想。
“沈员外,请吧!”
旁边负责“保护”他们的一位卫所兵将,也缓缓将手放上腰间的刀柄,毫不掩饰威胁之意。
甚至看着沈府中那几个如花美眷,心中渐渐发痒。
已经在想着,等上了路,该怎么疼惜一番几位舟车劳顿的佳人了。
大院中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
众人头顶的天空微微一暗,似有一大片阴霾从北方渐渐漫延过来。
随着门外有一阵风刮过,一股子浓浓的腐败腥臭之气瞬间便包围了他们。
本来还洋洋得意的白面小吏,忍不住飞速捏住鼻子,口中喝骂道:
“怎么回事,哪家又在出殡?
臭成这个样子,八成是连副棺材板都买不起,草草用席子一裹的穷鬼。
这北邙山都要变成了乱葬岗,天天都是一股子尸臭味,真是晦气!”
按照小冰河期的基本规律,大涝、大旱轮流交替。
去年整个北方大涝,今年毫无意外地又变成了大旱。
从二月二的那一场大雨至今,北邙山范围内都没有正儿八经地下过一场雨。
就好像全年的雨水都已经集中到了那一天。
漫长的冬天之后又遇上大旱,有些水利不发达的地方,春苗都已经全部枯死在了田地里。
连年天灾不断,活不下去的百姓到处都是。
还有随着温度回升,那些在冬天被冻死的人、畜尸体都开始腐败,却多到根本来不及火化。
大半被人就近丢进了北邙山,为山下“白骨渊”的凶名又狠狠添上了一笔。
不过。
就在白面小吏骂完之后,众人却发现那股子萦绕不去的异味儿却越来越重。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片仿若灰白色阴翳的薄雾,以及雾气中越来越近的……古怪诵经声!
“达么达昧,达么达昧,打查哩庵查拉玛诺,唯亚哇罗吉帝斯玛……”
曲调古怪,听在他们耳中简直催人欲吐。
甚至觉得似乎有什么极为细小的东西,正顺着诵经声传进了自己的耳朵、大脑,又随着血液流遍全身。
为首的官军对手下使了个眼神,两个有兵法第一境【骨肉外相】实力的兵卒,顿时拔出腰刀冲出了沈家的大门。
向着不远处那条乡里的主路定睛看去。
就看到在一片灰白色的雾气中,好似有一支庞大的队伍好像在举行大型法事一般,正吹拉弹唱逶迤而来。
看似正常,却有种说不出的邪异。
随着这支队伍越走越近,两人的眼睛也越睁越大,一股子凉气直冲脑门。
嘶——!
他们竟是被眼前景象骇得一动都不敢动。
只因眼前越走越近的根本不是什么正在办法事的正经和尚,而是一大群……被剥了皮的黄鼠狼!
这些剥皮黄鼠狼,大约都有七八岁的孩子那么大。
共同抬着一顶似乎是用人骨、人皮搭成,血淋淋、白森森、阴惨惨的恐怖骨轿。
骨轿中还坐着一只体型堪比正常成年人的大黄鼠狼。
它也没有皮毛,袒露着一身肮脏的血肉。
只在身上裹了一层黄色的毛皮僧衣,身上戴着各种宝玉、玛瑙、砗磲……作威严佛相。
若是王远在此,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分明便是那【黄皮法王】!
法王身边,自有其他小黄皮子手持法螺、金钹……吹拉弹唱,催人欲吐的污浊梵音不断环绕在它们的身周。
只是奇怪的是。
拱卫着这一位【黄皮法王】的,不止是那些小型的剥皮瘟诡。
一马当先的,还有几个身穿黄色道袍,脸色苍白至极的道士。
他们共同举着一柄满是脏污的黑黄色大伞,在队伍前方又蹦又跳,指引着整支诡异队伍前进的方向。
大伞的形制好似皇帝的罗伞,撑开一片污浊的【法光】,好似华盖一般遮住了所有的【瘟诡】。
无论是那邪门的道士还是诡异的黄皮子,都对这两个兵卒视而不见,从他们身边从容走过,又倏忽远去。
直到这支邪门儿的队伍彻底消失不见。
两人才大口喘着粗气,就好像是在短短时间里已经从鬼门关外绕了一圈。
然而,他们刚刚抬起头,就发现了对方身上的不对劲。
肉眼可见的,同伴的脸上、脖颈上、手上,所有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渐渐浮现出一块块紫黑色的恐怖斑块。
而自己也渐渐感到头痛欲裂、浑身发冷,不由自主带打起了寒颤。
“救……救命啊!”
两人慌乱地吼叫着,重新冲回沈府。
却骇然发现,府中的众人也没有例外,全都出现了同样的症状。
而且大概是因为不如他们两个身强体壮,有的人已经发起高烧,口吐白沫,原地昏厥过去。
在那支继续走向北邙山的队伍中。
一个为首的道士查知到身后的动静,却是高兴地手舞足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