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 第68节

郭玉给她按揉抽筋的小腿,未几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两人悄声退下,避在一处低语。

竹青道,“当时若是姑娘早一刻咽下那药,眼下也不用受这样的罪。”

郭玉亦红着眼道,“阿雪寻常三餐都用得费劲,司膳处还流水一样的把补膳送来……我宁可阿雪明日就将孩子诞下……”

“我们都出不去!”竹青道,“要是有人递个话给郎君就好了。”

“递有何用,我接了阿洋的书信,道是战局极好,如今已经对垒九皇河,只待船只到位,渡河而去,不出两年,剩余州城收复,郎君就天下在手。这会便是知道了,他能回来吗?”

这话退口,二人四目对望,各自哀哀不语。

郭玉是因在心中听了阿洋的豪言壮语,只觉男儿酬壮志。

竹青是回想从长安到如今,贺兰泽的十数年谋夺天下的信念,亦觉没有归来的希望。

谢琼琚躺在榻上,缓缓睁开了眼。

自从被停了药,她又开始梦魇增多。然孕期有多嗜睡。

如此在昏睡和惊梦中反复。

虽是三重帘帐落着,外头侍女的话语也很足够轻,但不知道怎么她还是听到了。

许是人之将死,时日无多。

她如今渐生期待,仿若是生前一梦,格外想再见他一面。

但是又注定是这一生的遗憾。

红鹿山前,他们已经做过诀别。

红鹿山。

想起这处,她恍然又想起送给薛真人的那只雪鹄。

两千里路途,雪鹄不渡。

她原是作了旁的念想,但也是微乎其微。

三月至今,已是百日过去,不该再有奢望。

她起身下榻,竹青和郭玉匆忙过来扶她。

她笑了笑道,“眼下无碍,我想练会字。”

竹青频频颔首,回来的这几个月,这是她打发时辰唯一可做的事情。且也很好,每回练完字或者绘完丹青,她或哭或笑,心情都能舒坦些。

谢琼临窗临帖,抬眸看窗外东边那头光秃秃地梅枝,想起贺兰泽说的话。

他说,这些年在此植梅千株,当作吾妻与吾同在。

她将帖子搁在一处,铺开纸张记录。

她感觉到了,自己记忆力愈发地差,所以很多事只能用笔记下。其实身后事,原该没有太多牵挂的。

大抵是一些当面无法言说的话,开不了口,写下来看一看,成为另一种无妄和可笑的慰藉。

写完,看完,她便揉碎扔掉,若是夜中便点烛焚尽。

她招来竹青,嘱咐道,“我们去院里,给梅树教些水吧。”

竹青还未来得及回话,自十日前,她胎满七月,来此看顾给胎儿授教的女先生便拦了上来,道是眼下日头偏西,又是七月天,阴月里,暮色上浮时不宜外出。

皇室贵人有妊,七月而就蒌室。太师持铜御户左,太宰持斗御户右,太卜持龟甲御堂下,专官文武御其门内,受礼乐于贵人子。

乃是严格的监控和胎教。

眼下,贺兰敏寻来七位女师傅,便是按昔年皇家规矩,看顾着她的孙儿。

仿若只是她的孙儿,而不是另一个妇人的儿子。

谢琼琚难得的一点好心情被破坏,却还是耐着性子道,“尚有日照,我就想和那些梅树近一点。片刻便回。”

又上一个女官,道是夫人顾念腹中子,明日再赏不迟。

“我就要这会看,一息也不想耽搁。”谢琼琚抬起了手,又放下来,“我不打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滚回贺兰敏处去。”

这些女师傅,原是听闻住在主殿的这位夫人,情绪难测,喜怒无常,亦听闻有嬷嬷被她砸碗毁面,有喂膳者被她拔簪刺身,难得她眼下控制自己不再动手,遂只匆匆而退,去往陶庆堂回话。

谢琼琚面上多了点笑,唤上竹青和郭玉往梅林走去。

然两人心有颤颤,这会那些女师傅回去告状,贺兰敏不知又要如何罚她们,然后下人往来间私语。

谢琼琚知晓,便觉得皆是因她受过。

“要这事又有闲话,我们拦着些,且不入姑娘耳中。”竹青无奈道,“若是放在从前,姑娘好好的,自然辨得清祸源在谁,然眼下偶尔她泛起糊涂,便觉种种都因她而起。”

“你不是说,那个薛真人给开了方子吗?这药也吃着,如何阿雪的病愈发严重?”

“你两谁扶我?”两人正絮絮间,谢琼琚已经自个扶腰走到楼梯口,转身嗔怒道。

两人止住嘴,各自上来搀她。

谢琼琚站不了太久,来了梅林未几,便跽坐在地,持壶给水壶浇水。

想象来日红梅傲雪。

想象往昔与他并肩看雪落,围炉煮茶。

想的有些多。

不知怎么便又想到红鹿山上那只雪鹄,是她唯一希冀。

壶中水和她的泪水一道湮入土里,滋养梅树的根筋。

她抵在梅树上,是似抵在他胸膛,好多话不知如何开口。

今生无缘,来生再续。

她用一枚簪子在树上细细刻下,抛却理智回归内心后,唯一念想和自私。

当着他的面,清风一吹,她只会说,“你早些娶妻生子。”

她看着树上的字迹,心道,要是还能再见,我再也不说违心的话了。来日再难,也好过我没了命,你失了魂的好。

就是我醒悟的太晚,你别生气。

是太晚。

谢琼琚蹙眉看强烈的胎动,只觉下身一阵濡湿,鲜红的血迹便点点殷红裙摆。

腹中也不是太疼,当不是生产,这是又见红了。

医官来得很快,有部分颤颤提议喂药催生,许可以保下母子。有部分道,还是施针用药,再保一段时日,毕竟将将七月,孩子虽能活但不好养。

贺兰敏半点没有犹豫,只催促保胎。

也不知哪个大胆的医官不忍道,“如此保下去,夫人精血耗尽……”

谢琼琚在内室闻声,很想捂住他的嘴。这是哪里新来的医官,如此不知死活。果然,她便听闻贺兰敏的声音,“送他出去。”

不知是幻想,还是真的,她仿若听到抽剑的声响,脑海中尽是那人头颅滚地,鲜血四溅的模样。

心中一惊,腹中痛意便席卷而来。

“夫人还在出血,好像多了些……”

“还不赶紧给她扎针。”贺兰敏进来,在她床榻丈地出停下,“快去熬保胎的药!”

针落入各个穴道,腹中的阴寒退去些,谢琼琚昏昏沉沉。

但她一直记得没有喝到那碗药。

好像药被砸了,她听到碗盏破碎的声响,格外刺耳。只是眼皮太重,实在撑不起来。

睁眼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屋中点着烛火。

就一盏,亮在她的床头。

帘子没有落下,因榻边坐着一个人。

她用力睁开眼睛,突然开心地笑起来,“你回来了?几时回的……”

很快却又合了眼,只当是在梦中,不愿梦醒。

越陷越深。

而她唇口蠕动间,其实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连笑都破碎不堪。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发个红包哈!

胎教那段参考于《记》,是秦汉时期的贵族风俗,非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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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晋江首发

◎他的长意……该活下去的。◎

离开红鹿山的时候, 谢琼琚送给薛真人一只雪鹄。

说是谢他照拂之意。

这其实有些莫名其妙。

她上红鹿山,是薛灵枢出的面,贺兰泽按规矩付的银钱, 不仅如此, 薛真人爱丹青,她执笔绘画,得他满意,方破例入的山门。

故而,如果深算, 不过一桩买卖,原不必言谢。

退一步讲,一定要谢,她当投其所好,再绘丹青以表心意。而不是送一只传信的信使。又不是能学人说话的鹦鹉,可聊慰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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