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家之前牵扯到前朝的事情,你的父母疼惜幼女,为了保全你将你摘了出去,这么多年来对你当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是难得的疼惜你。”
马文才为她分析现在的情况。
“但现在不一样了,二皇子流落到了魏国,你们祝家最大的忌惮已经没有了,而你也已经辞了官,没有继续再都留在京中的理由。”
“你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还是联姻的上好对象。祝家能有七娘,就能有九娘、十娘,可上虞祝家虽是豪族,却也不是什么一等一的高门,你选择的余地本就不多,左右不过是会稽那些同等的门第。”
他露出个讥讽的表情,“但凡会稽士族里能有几个能看得过去的士族子弟,也不会让我们几个成为‘天子门生’,才能平庸倒是其次,最怕的是连争夺的心思都没有。”
会稽学馆里上京的天子门生,除了孔笙,就没有什么会稽人,并非他们出不了头,而是他们连入京的资格都懒得抢,甘愿在会稽郡中做一个二流的“上等人”。
“等你辞官的事情传回家中,我怕英楼兄就要上京来接你了。到时候你在家里待个几年,‘病故’是很容易的事,到时候的你,该如何自处?被祝家随便找个人嫁了吗?”
马文才眼中更冷。
“别说你有炼丹之术,这种东西在士族之中完全不会当做什么本事,甚至连给你发挥的机会都没有。有咏絮之才的谢道韫,当年名冠天下,还不是嫁了个蠢物一样的王凝之?”
“马兄,你别吓她。”
梁山伯见祝英台嘴角紧抿,脸上一丝血色都无,忍不住上前安慰,“总不至于如此,也许祝庄主是个通情达理的。”
“通情达理?”
马文才嗤笑。
“等到了二十岁就成老姑娘了,再通情达理的都要变成胡搅蛮缠的!”
老娘这岁数在以前才上大学好嘛!怎么就老姑娘了!
祝英台气得腮帮子疼,想顶嘴又不敢。
“祝英台,我并不看重道门允诺的那些东西。那些东西,我之前既然能用钱买,之后也能,最多不过是再小心点。但你女子的身份、你鬼神莫辨的炼丹术,对你来说都是隐患,不得不想法设法解决。”
他揉了揉她头顶的软发,“女冠的身份绝不会成为你的负担,只会成为你的保护,是能让你在这世上自由行走的身份,如果假以时日,你有了如同魏夫人那般的名声,你就不会只是别人的夫人,而会是‘祝夫人’。”
他顿了顿,极为温柔的笑了起来。
“你还记得你在学馆中为寒生书墙时的话吗?”
“世间只识卫夫人,又有谁还记得赵夫人?我希望你还记得那时的胸襟豪气,记得你隐藏身份去学馆时的初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蛰伏起来,只做我马某人的翊助之人啊。”
祝英台被马文才的话感动的鼻中发酸,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知道自己之前防备和退让的态度有些伤害到这位好友了,也许她还无意中显露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惧怕。
这么多年过去,哪怕她再不懂政治,也能明白自己掌握的东西对这个时代意味着什么。她自然希望自己能够百分百信任这位好友,可现在如此,以后呢?
上学这么多年学过的历史告诉她,也许有些感情一开始是真的,可到了后来,总抵不过利益。
她会炼铜炼铁,会制作爆竹,会很多马文才需要的东西,假如有一天她不想再做这些了,马文才又会对她如何?
会不会怕她落入别人手里,会不会怕她会帮别人,会不会为了她的“可用之处”对她巧言令色、虚情假意?
有时候这些事她不愿多想,可总还是忍不住多想。
可马文才知道了,不但知道了,还告诉她,“这世道,对女子太过苛刻”,劝她去寻找能以“祝夫人”的身份立世的道路,而不是蛰伏在他的羽翼之下。
因为他相信她有这样的能力;
因为他骄傲自信到不屑利用朋友来完成自己的野心。
因为他不忍她继续担惊受怕,为他们之间感情。
所以他放自己离开。
看着祝英台眼中的泪意,梁山伯的心中一阵酸楚。不是嫉妒,也不是羡慕,而是为自己卑微不敢言的感情。
马文才能在她面前坦荡荡地分析她的婚事,设身处地的推开她离开自己,因为他自信两人的羁绊和感情绝不会因为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而生疏;
而他只是一想到两人可能要面对长时间的分离,就已经开始不舍。
但他知道,马文才说的是对的。
“祝英台,一旦你入山,马兄与我可以和道门商议有关你性别的事情。你的女子身份与你的炼丹之术,可以假借你是魏夫人一脉在民间挑选的传人。上清派在会稽有道统,你家虽不信道,但有道人传道,总不会拒绝。”
他的声音温和平静,谁也听不出他心底隐藏的不舍。
“谁也不知道魏夫人的传承是什么样的,只要说为了入世修行必须要用男子身份,旁人只会觉得你有难言之隐。何况你书法出众,在东宫这么多年也略有薄名,世人总是对才貌双全的女子有优待的。”
“到时候,怕是我们和你相交都是高攀了。”
梁山伯笑着说。
祝英台下意识反应是:
“哇,那我和你有断袖,岂不是又要传出一大堆什么‘娇俏女道士和冷面御史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之类的艳闻来?!”
“什么,什么叫……”
梁山伯怔然,继而从脸一直红到了耳根,根本不敢去看马文才的脸色。
“胡言乱语什么,什么艳闻!”
马文才果然黑了脸,给了祝英台后脑勺一巴掌。
“你这一天到晚在想什么!你话一点没错,道门要出了你这样的,才真是道门不幸!”
“什么嘛,不是说道门不禁这些嘛。”
祝英台有些小声的嘀咕,压低声音不服气地自言自语,“什么双修啊炉鼎啊房中术啊不都是道门的么,装什么假正经……”
马文才没听清,在一旁的梁山伯只隐约听到“房中术”几个字,脸已经红到不忍直视。
“总而言之,你好好想想,你若觉得可以,我们可以帮你和茅山那边商议。”马文才看着之前还刚才还热泪盈眶,一眨眼又疯疯癫癫的祝英台,那点温情也全抛到了天边。
“陶弘景掌管上清派这么多年来名声极好,他们想要请你到山上去,恐怕也是存着礼遇之心。如果你愿意,我会派人护送你去茅山,他们以礼相待,你就和他们自然相处就好,若实在觉得合不来也不必勉强,下山就是……”
他看着梁山伯,又转向她,意气豪迈地笑道。
“我和梁兄,总是护得住你的。”
***
祝英台和马、梁二人商议完了上山的事情,耳边还回想着那句荡气回肠的允诺,飘飘忽忽的回了房间。
“我真是苏啊!”
她脸上痴汉般地笑容不住地冒上来,又被她强硬地揉着脸压下去。
“我怎么就能这么苏啊啊啊啊!”
“什么是苏?”
房梁上突然传来一声瓮声瓮气的提问。
“孙进之,你又不经允许爬我房梁!”
祝英台脸上的痴笑蓦地收了回去,横眉冷目地抬起头大喊。
“在这样,我不会再留你……你……你是谁?”
只见房梁上蹲着个眉清目秀的小哥,一张脸皮稚嫩的可以,隐隐还能看到脸上有两个小酒窝的痕迹。
“你都喊我孙进之了啊。”
孙进之纳闷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从怀中掏出半寸厚的一叠纸。
“裴御史说,有什么问题写下来问你,我把问题写下来啦,就是不清楚你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只能‘守株待兔’了!”
此时祝英台的关注点已经不在纸的厚度上了,她指着孙进之的脸,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骗人,你不是说你二十四岁了嘛!”
这娃娃脸,说十四岁都有人信!
之前还留着一脸大胡子满身沧桑的样子!
孙进之似是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提问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呃,大概是和我师门的内家功法有关?我们师兄弟几个面容变化都慢,师尊年逾古稀也是中年人的样子。其实看起来很不稳重的,我们平时都蓄着胡子……”
“敢问你师父还收徒嘛!”
祝英台眼睛大亮,一把接过孙进之手中的题纸。
“我很聪明的!还能举一反三的那种!”
还犹豫个屁啊!就冲着逆天的内功,赖也要赖上啊!
不就是上山嘛!
第422章 借花献佛
在祝英台表达出自己想拜师的想法后不久, 陶弘景就派来了人。
陶弘景现在年纪大了, 再怎么驻颜有术也和当年不同, 所以茅山上掌教的是他的大徒弟, 也就是朱富贵的师父、孙进之的师兄陆修远,来的正是这位掌教真人, 他是以献刀的名义下山的,好似生怕祝英台反悔似的, 他几乎是彻夜不眠的赶到了建康,来的极快。
陶弘景收了百余位弟子,但能在外面自称是他弟子的只有十二位, 称作“真传”, 孙进之是他六十岁时收的关门弟子,曾对外宣称不会再收“真传”,所以消息传到山上时,上清派中还有过一阵不满。
会在茅山修道的,都是敬仰陶弘景的天才而皈依道门的, 有些甚至只以道号称呼舍弃了俗家身份,他们追随陶弘景几十年都没有被正式收归门下, 盼着的就是这位道尊的承认。
孙进之的曾祖父是陶弘景的师父,有这层关系, 将他收为关门弟子, 旁人不敢置喙, 但祝英台的身份和本事是陶弘景和他的弟子们隐瞒着的, 突然传来消息山下有人要拜师, 自然会有所不满。
然而问题很快就解决了。
陶弘景很明白地告诉所有人,他不会再收弟子,而那祝英台,也不会是他的弟子……
他将和祝英台同辈论交,也肯定了她在炼丹一道上“大宗师”的地位,换句话说,这位祝英台上山了,所有人要待她如同陶弘景。
这句话一出,茅山上下对“祝英台”简直是敬畏有加,甚至是感到骇然。
陶弘景的地位和智慧,即使是当年一苇渡江的佛门高德达摩见了都要赞叹不已,他精通儒、佛、道三教,又是茅山开山祖师,这样一位声威只逼活神仙的人,竟然要和祝英台同辈论交?
因为陶弘景说了这样的话,山中谁下去迎接祝英台都算失礼,最后是如今已是掌教真人的陆修远亲自下山迎接的。
茅山上每有动静,往往都会引起建康的震动,这一次也不例外。
当知道茅山上的陶弘景又炼出两把宝刀,而且锋利程度远胜之前所有的兵刃时,整个建康的人都对这次进献的宝刀产生了好奇。
陆修远身份超然,陶弘景和皇帝又私交甚笃,他领着茅山上十余个弟子捧着刀匣来到京中时,是太子萧统亲自到城门外迎接的。
道门现在被佛门压抑的很低调,上清派的弟子也没有倨傲的做派,以臣子的姿态接受了萧统的迎接、又在太子的安排下住在了官舍里后,才入宫去见皇帝,并献上了两把宝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