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坊则是一掷千金的销金窟,大多只晚上开放,酒肆茶楼,青楼教坊,夜里花树银花争相炸开,金桥玉锁,雕梁画栋,一派歌舞升平,盛世之象。

南城坊则绫罗绸缎,金器玉皿,有异域来的洋货,是权贵人家常采办的。

北城方因前几年被纵火烧了,至今凋敝着,鲜少人去,如今变成买卖奴隶的地方。

虞年年去的自然是东城坊,东城坊没有固定的商铺,大多都是货郎挑着担子沿街叫卖,或者小摊贩推着摊子来摆卖。

虽她衣着简陋,半张脸也遮住了,但娉婷婀娜的身姿,还有隐隐绰绰露出的雪白皮肤,愈加引人遐想,无一不昭示着:是个美人儿。

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搭话调戏,胆子大些的,最多多瞟两眼。

漂亮的女人,从来都是权贵的玩物。在晋阳,美貌的女子一般分两种,一中绫罗绸缎加身,是富人的金丝雀掌上宠,不会来这种穷酸地方。另一种则是富人权贵家豢养的家姬,虽然破落,但也动不得,敢碰一下,便是得罪了豢养她的人家。

总而言之,在晋阳,没权没势就少惦念漂亮女人,惦念了也不是你的,多看一眼,指不定明儿就有人来挖你眼珠子。

漂亮的女子就像昂贵的珠宝,珍惜的礼物,早晚要被强权者纳入怀中。

地上铺了层粗布,粗布上摆着一摞摞陶碗,用麻绳捆得结实,从一丈高的地方掉下来也摔不碎,摊主揣着袖子,一双眼睛打量她,摇摇手,“一个两钱。”

虞年年不常出门,以为世道不好,东西都跟着涨价,前年她买碗的时候,才一钱五个,她当初买了五个,碎了两个被偷了三个。

她咬咬牙,心想怎么洗衣服做苦力不见涨价,便咬咬牙跟他讲价,“三钱两个。”

她不晓得,若是世道不好,东西才便宜呢,毕竟都要养家糊口,朝不保夕,你低价不肯卖,有的是人愿意卖,货全砸手里了,回头便等着哭吧。

“成。”摊主利落的应下。

虞年年松口气,心里又跟堵了团棉花一样难受,‘遭了,她亏了。’

她不清楚外面世道,却不代表她是个傻子,这么痛快就能讲下来,莫不是提前就在诓她,便摆摆手站起来,“算了,我不买了,去别处看看。”她钱也不多,做不起冤大头。

摊主一急,赶忙就拉住她,“你这小娘皮耍人,说好价又不要了,当我好欺负呢?不行便拉着你去见官差。”

他拿捏像虞年年这样人的死穴拿捏的准准的,家姬没有“验”,怕见官差的。

虞年年涨红了脸,觉得吃亏,但却没办法,她不敢见官差,怕被抓住,又脱不开摊主的纠缠,只好从手帕里拿钱出来,想着下次出来带慕容澹,他力气大,怎么也能震慑。

旁边的商贩一见,便想着一会儿这小娘皮买什么都适当提提价。

钱还未过去,便被人拦下了。

来人有一双细皮嫩肉又骨节分明的手,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身上的衣料在阳光下流动着水波样的光泽。

“旁人家一个钱能买十只碗,怎么你家碗是加了金箔烧出来的?要两钱一个?”

声音也动听,清朗的紧。

虞年年眼睛扫过他,生得十分周正,唇红齿白,乌发白面,是个俊秀的年轻男子,看家世不错,不知道掺和在东城坊里做什么。

但好歹是个热心肠的恩人,虞年年忌惮他身份,怀有戒心的同时,不免感激。

摊主贼眼上下一扫,便知道这人得罪不了,于是迂回着道,“买卖是双方的事儿,这小娘皮自己说两钱三个的,郎君不要掺和。”语气柔和了不是一星半点。

年轻男子弯唇笑了笑,一双清澈的眼睛都成了月牙形状,从怀里掏出只青铜令牌,在摊主面前晃晃,“什么不要掺和?”

虞年年不认字,自然不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但瞧着那摊主瞳孔都缩成一条,想必是个厉害人物,又担心自己被发现没有验,心跳得飞快。

因南北通货,交易时常有不规范现象,为平衡市场,校量货物,便产生了平准署,其中最高掌管称平准令,专门监督交易贸易。

“平…平准令……”他牙齿打战,此话一出,周围俱是呼啦啦跪倒一片。

历来官职由贵族垄断,举荐优秀族中子弟出仕,一个家族盘根错节,在朝堂上根基深厚,早年皇族都要受制于他们,甚至年纪轻轻担任丞相的也有,所以没人怀疑这人看着面嫩便身居高位的真实性。

虞年年想了想,便要跟着一起跪下去,被男子一把扶起来,笑眯眯的,“大家起来便是,本官又不会吃人。就是今儿突发奇想,来各个市坊转转,看有没有不乖的,没想到本官如此勤勉政务,竟然还有阳奉阴违,不听话的人呢。”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依旧带笑,语气轻快,“真是让本官头疼。”

分明是触犯了律法的事情,也被他说得这样可爱,可爱里透着点儿毛骨悚然。

即便犯错的不是虞年年,她也跟着心有戚戚起来。

深青色的令牌在男子修长的指尖一划,继而落入掌中,再揣入怀中,“按大梁律例,价售高者,将以二十倍赔偿。”

那摊主忙在怀里摸索一番,掏出四十枚铜币,哆哆嗦嗦给虞年年,又给了她两个碗。

虞年年看向男子,眼神中有些许不确定,男子点点头,笑意盈盈,“依照大梁律例,是你应得的。”

“多谢大人。”她眼睛一亮,清澈的眸子像清澈的泉水一般。还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钱呢,若不是这大人在,她今天就要吃亏了。

“你还要买什么?我陪你买了,送你回家。”平准令微微外头,眼睛弯弯,像只乖顺的小狐狸,一点权贵的架子都没有。

虞年年连忙摇头,“不了不了,大人,您公务繁忙,我……”她意识到这自称不妥,急忙改口,“妾自己去就行了。”

她不好意思继续麻烦这位大人,也怕被他知道自己是太尉府私自出来的家姬,将她扭送到官衙去。

年轻的平准令将她手里的碗接过来,“我闲着也是闲着,何况你刚从那人手里得了赔偿,我怕他伺机报复。”四十枚钱对普通百姓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够全家生活两个月了。

如此一说,虞年年再没什么理由拒绝他。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让大人走在自己身后,虞年年还有些惶恐,一步三停,时不时回头窘迫地看着他。

平准令只是笑笑,没有丝毫不耐烦,“你走前面就是,我又不知道你要买什么。”

路上不少人手里都抱着白布,联想到来时街上处处挂着的白色,虞年年有些奇怪。

“你不知道吗?凉州王薨了。”平准令开口,替她解惑,并不在意的理了理袖口褶皱。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澹:被死亡的第一天……

我总jio着男主现在还不够狗,回头虐他时候你们铁定得心疼,让狗男人死得更理所当然一点吧!

第9章

“薨了!”虞年年惊诧的张大嘴,眼睛瞪的圆溜溜的,有些不敢置信。

分明,分明前几日她还听同是西院的姐妹说,凉州王要回晋阳了,说不定能把现在的陛下从皇位上赶下来呢,怎么就薨了……

正常王室遇薨,民间需得挂丧幡,禁歌舞,以示悼念尊重。早几十年,王位更迭频繁,隔几个月就得死一片皇族,那白幡一挂就摘不下来了,今儿死一个明儿死一个,摘下挂上都不够费事的。

歌舞一禁也没个尽头,教坊青楼永远都用不着开业了。时间一长大家便敷衍起来,随便挂块白布,教司坊白日歇业,晚上照常。

平准令明显不想与她多说,这些辛秘知道多了对她没好处,“走吧。”

这种事情没什么多说的必要。私下里都知道凉州王是怎么“死”的。

回晋阳半路遇刺,与侍卫走散了,人没找见,陛下就迫不及待说人死了,连派人去寻找都不肯,劝谏的御史大夫血溅当堂,狩阳帝那是恨不得把棺材板都摁住了。

各路世家都明显觉出山雨欲来的氛围,端着袖子看热闹。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位,狩阳帝这皇位坐了十几年,有点儿忒稳了,是时候动弹动弹,漏下点儿利益给他们。

若说皇位更迭苦的是百姓,那得利的就是世家了。

虞年年买了布料,黑的,耐脏也耐磨,告诉摊主该扯多少。

“给家里哥哥扯的?”见这布料的长度,大抵是个男子,似乎比他还要高些,平准令下意识问道。

虞年年愣了愣,“不是,是……”她竟然不知道慕容澹比她年长还是年幼,“是姐妹,她生得高。”

……

慕容澹倒不是在家中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虞年年贯日不在家的时候,便用支门的木棍练枪法。

他以往常用的是一杆狼头含柳叶枪,通身寒铁打造,银光湛湛,长一丈三尺有余,重一石,舞起来大有地崩山摧之势,一枪能轻易刺穿两个身穿精铠的士兵。

从高点儿的地方掉下来,能砸死好几个虞年年。

支门棍轻飘飘的,练起来委实没什么手感,半天连滴汗都不曾出,便扔在一边,凭着记忆勾勒出整个大梁州郡的地形图。

以往封王,都是给个郡县草草了事,但慕容钊身份特殊,先帝为防止新帝登基戕害,便将凉州九郡都分给他了。凉州盘踞西北,占了大梁国土的三分之一,又是军防要塞。

若说慕容澹分裂自立为王,大概还十分困难。凉州土地虽然广袤,但并不富硕,也不适合粮食种植,一旦与大梁分割,断了补给,州郡百姓和百万将士就要饿死了。

加上接壤的四国蠢蠢欲动,最先遭殃的就是慕容钊本人。

而狩阳帝也轻易不敢断了对凉州的军饷补给,大梁最险峻的防线就是西北的天堑关。一过天堑,便是一马平川的平原,丘陵都少见。凉州断了军饷守不住天堑,那就意味着西北四国结盟挥师南下将毫无阻碍。

他还没想不开到连皇位都不要。

所以十几年兄弟两个,一个病病歪歪但手握重兵,一个荒淫无度却粮草充足,看彼此眼睛红的都滴血,硬生生忍着没开撕,熬了十几年。

慕容钊死的早,多有气死的成分。

慕容澹意识到,远水难救近火。若是从西北调兵至中原腹地,不但路途遥远,而且声势浩大,不等到晋阳,早就被察觉了,而且粮草补给难以为继。

所以这几年,他暗地里与晋阳附近的州郡联通。

江夏郡、南郡、长沙郡、豫章郡、弋阳郡,这是与晋阳最接壤的五处,且都临江河要塞,能走水路直逼晋阳主江口。

其中以江夏郡和南郡最为便利,但两个郡守都是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一个提出条件,若是想要得到帮助,必须将来要立他们家女儿为后。

这头慕容澹还没答应,俩人就为这还没见着的大饼打起来了。

慕容澹一想,可去他妈的吧,他哪个都不想娶,两个长得跟那老倭瓜似的,女儿能好看哪儿去?

他们慕容家就算血脉里有点儿问题,但素生美男子,就连隔海小国都一清二楚,回头他崽子一张倭瓜脸,不给祖宗抹黑吗。

况且,他要皇位不假,用女人换来的皇位,不嫌窝囊吗?

于是当即拒绝了。

他不答应,汝南王见缝插针应下这条件了,结果兵还没走近晋阳城门,就因为江夏和南郡太守为了画大饼似的后位窝里斗败露了。

慕容澹把这事儿当笑话笑了好几年。

新上任的江夏郡守是个迂腐木头脑袋,满脑袋忠君爱国,南郡郡守瑟瑟缩缩,一听说他派使者前来,吓病了半个月。

嗯,都是不成气候的,不行的话,他只能打通运河,从西北挥师南下了,麻烦点儿就麻烦点儿吧。

“殿下,殿下……”熟悉的呼喊声从房顶传来。

他头也不抬,树枝沿着金城郡的河道划到晋阳河道。掐算着日子,他们是该找来了,“有话快说。”

房顶倒挂着个人,黑衣黑裤黑面巾,热泪盈眶,伸手摸了把眼泪,可惜倒垂着,眼泪流不出。

慕容澹看他一眼,冷声道,“滚下来。”房子不结实,回头塌了没处住就宰了他。

姚生翻了个筋斗,平稳落在地上,跪地,“殿下,属下等护主不力,还请降罚。”

他心里是忐忑的,殿下那暴虐的脾气应当直接会拎刀杀了他,他不怕死,只怕殿下对他失望。又看了眼这破旧的环境,以及慕容澹身上短小的女装,殿下何时受过此等委屈?心里失职的愧疚就愈发浓烈,恨不得以头抢地先撞死,不用殿下动手。

头埋得深深的,慕容澹看了他一会儿,手里的木棍扔过去,破空划出一道风声,在姚生脸上刮了一道血痕,姚生吭也不吭,更不躲避,身体隐隐发抖。

他是慕容澹的死士,能为他赴汤蹈火死不旋踵,要杀要剐也绝无怨言。但他失职了,没能保护好殿下,这是比夺取他生命更令他沮丧的。

他生存的意义就是为殿下,他所有荣誉、信仰、忠诚、悲欢、喜怒,皆系于殿下一人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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