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苏日暮低低地咳嗽了几声,灯花爆响了一下,烛火有些暗了,映得他惨白的脸庞显得整个人透着一种落魄的病态。

在白日这种感觉因为他的恣意轻肆和嘴不饶人而不怎么明显,但是在暗夜里,多年的挚友面前,他的虚弱根本无可掩饰。

永宁王起身,揭开旁边海棠灯的纱罩,露出里面的一截红烛,从灯旁拿起一把铜质的小剪,将那灯花修剪了一下,这才重新插回烛台,扣上纱罩,烛焰便逐渐亮了起来。

他回头看灯下的黑衣书生,目光中隐含担忧,却因为了解对方的性格而不敢显露,“我真怀疑你还能不能拿起剑来。”

苏日暮顾左右而言他,假装没听出对方言外之意,嗤笑,“打一场,你试试就知道了。”

“死酒鬼!”

“谢谢夸奖。”

“哪天被酒淹死了记得托梦来,我会替你收尸顺便在坟前嘲笑你的。”

他的动作微顿,随即豪气一笑,将坛子里的最后一点酒倒满两个杯子,“好友果然善解人意,这一杯敬你。”

所谓知己,就是生前共饮一坛酒,死后为其立座碑。

两人默默对饮一杯,阜远舟把瓷杯在手里把玩了一下,才认真道:“来帮我吧,闻离。”不然真怕那一天这酒鬼就死在不知名的角落里了。

苏日暮没开口,那表情,好像对万事浑不在意,眼睛中也没什么生气。

他明明风华正茂……

阜远舟掩去嘴角的苦涩,继续道:“而且,不仅是我皇兄需要贤才,我也差盟友。”就算要帮阜怀尧,他也需要有人手,才有发挥的余地,现在朝廷中的重职都是兄长的人,他要插一脚,就必须有个比楚故甄侦等人更强的人选——比如苏日暮。

另外,他疯症好转的事,除了苏日暮,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也是他希望他参加科举的原因之一。

苏日暮没有松口,“你知道我不想搀和这些事的。”

我已经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想搀和的事了——阜远舟有些无可奈何,注视着他,“你需要找点事来干。”而不是像个活着的幽灵,孤魂野鬼似的在人间飘飘荡荡。“我想,你会觉得有趣的。”

“有趣的事?喝遍天下美酒算不算?”

阜远舟按住了他的肩膀,抿了一下唇,像是终于决定了什么似的,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杀了他们,放下苏家吧。”

掌下的肌肉猛地一绷,又瞬间松弛下来,“苏家的子孙,只有拿起,没有放下。”

“苏家没有固步自封的懦夫。”阜远舟沉声道,“十几年了,够了。”无论是折磨他们还是折磨自己,都已经足够了。

苏日暮阖上了眼,“子诤,你在逼我。”

阜远舟不否认,“赵衡的人马你都能调,让他们帮手,没有人会怀疑到你身上,是他们动手,还是你亲自来?”曜石般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冷锐的寒芒,杀意在凝聚,“其实,我不介意,替你动手。”

沉默在屋子中蔓延,屋外竹子簌簌作响。

“我……想想。”最后,他如是道。

阜远舟也松了一口气——他肯答应想想就有门,唔,好像那个甄侦挺有手段的,要不敲打敲打他让他推波助澜?

“好好想,我会在会试名单上给你留个名字的~~~”

提到这个,苏日暮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重色轻友,要不是兄弟一场我就一剑捅死你!”

永宁王差点大呼冤枉,“我也是为你着想好不好!”

苏日暮嗤之以鼻,“推我进官场这个火坑?”

阜远舟嘴角一抽,“好过你整天喝酒都找麻烦。”

“我哪有?”苏日暮瞪眼。

“那你脸上那道伤是怎么来的?”阜远舟努努嘴示意他脸上带伤的来源。

“谁知道是不是姓甄的那个混蛋带来的霉运?”苏日暮想到就一把火,“碍手碍脚就算了,还给我一刀,我都多少年没见血了!!”

“嗯?”阜远舟一愣,“这道口子甄侦弄的?好端端的他打你做什么?”

苏日暮啧了一声,简单地跟他说了一下当时的情形。

“是试探吧?你哪里露破绽了?”阜远舟只能想到这个方面。

苏日暮也不知道,那个甄侦……说实话,有点邪门,碰上他苏日暮就觉得浑身不对劲,但是……他那股子气质又很像那个人,让他下黑手都没勇气。

“总之你自己注意点,我皇兄在查你,苏家的事……也说不准会不会查出来,我会尽力阻拦的,”阜远舟斟酌了片刻,“我觉得你不暴露武功这点就等于有了一张王牌,皇兄也会这么想,不过甄侦是皇兄的人,我不太熟,但他是能信任的,必要的时候,你稍微透露一点也没关系。”

根据影卫的禀报,甄侦的杀伤力对于苏日暮来说,似乎……有点大,而且这人的身份也有点古怪,为了好友的身心安全,当然得跟他托托底。

“那子诤,”苏日暮眼睛一亮,“干脆我离开甄府吧~~~”

“不行!”阜远舟立刻否决,“查出来是谁要杀你再说。”

这酒鬼是嘴欠得罪的人多,可是动用到四个杀手来买他命的可没有,毕竟他表面只是爱喝酒的文弱书生。

看得出他在想什么,苏日暮有些郁闷地咳了一声,还是决定说真话,“不止四个。”

“嗯?”

他从袖袋里摸出一把暗器,从银针绣花针到三角槽锥血滴子等零零散散都有,“杀手不止那四个,还有一群小孩子,在闹市区趁乱动手,我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小孩,就没敢动手。”

当时苏日暮感觉到了不对,才不愿意跟着楚故和燕舞走,毕竟很容易误伤那两个不会武功的重臣,故意从甄侦手里逃出来的时候他本来想引杀手动手,用内力震伤对方,好被甄侦抓个正着,谁知被一群不分真假的孩子弄混了,就当做无事发生,不过那时甄侦可能也感觉到不妥了。

阜远舟看得直皱眉,抓过那些暗器,“你没事吧?”

“福大命大,没中招。”

“血滴子是唐门的,三角槽锥是军队用的,淬的毒是一般杀手用的,见血封喉……你到底惹到什么人了?”他脸色阴了一下,对方动用的手段不少,苏日暮再厉害也是一个人,架不住车轮战。

“不知道,我察看过那些杀手的尸体,没什么发现,”苏日暮的表情无辜得紧,“咳咳,这回我真的没做什么,那个人带着杀手跑来问我要不要替他那劳什子主人效力,我拐着弯骂他几句而已。”

阜远舟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你的嘴就不能消停一天!?”

苏日暮:“……”

“既然如此,你在甄府乖乖呆着,这里比较安全,等查清楚了再说。”阜远舟大手一挥,决定道.

苏大才子一下子哭丧着脸,“不要了吧,那个甄侦……我怕他了还不成。”

“管你那么多,”比起好友的生死攸关来说,克星什么的可以无视了,阜远舟无视掉某人的哀嚎,“就这样吧,你给我安分点,皇兄该找人了,过几天我抽空再来。”

步子刚迈开又倒了回来,阜远舟盯着他笑眯眯啊笑眯眯,声音和蔼无比,“闻离啊……”

苏日暮条件反射地一抖。

“要是被我知道你乱跑的话,我会禁掉你的酒哦~~~”那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说完,他就潇潇洒洒地从窗户一跃,一走了之。

苏日暮在原地嘴角抽搐啊抽搐。

这个笑容这个威胁和某腹黑太像了吧!果然朝廷的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苏大才子落下宽带泪无语凝咽。

……

夜深,风动,淡月一弯,高挂天穹,北斗阑干南斗斜,轻云浅浅,树影幢幢。

阜怀尧从坤宁宫出来,被晚风一吹,才觉得隐隐作疼的脑袋好了一点。

今晚是皇后花菱福请他过来的,原因是华妃和珍妃。

既然在皇后那里留了宿,他也不能厚此薄彼,不过他不想碰那两个妃子,花菱福也知道,她也不打算多个皇子来争皇位,就干脆请她们来坤宁宫和天仪帝一起吃个饭,算是安抚安抚,另外也借阜怀尧的威势镇镇她们别做什么出格的事,毕竟她们背后都有一方势力,闹起来可不是好事。

华妃和珍妃也是窈窕佳人,敢硬撑着他的暴风雪冷气压展露风情,可惜天仪帝最不解的就是风情,一顿饭就在表面谈笑风生实则暗流涌动中结束了,阜怀尧吃得胃口全无,用有政事处理的借口好不容易才让那两个女人恋恋不舍地回去了,他才在花菱福似笑非笑的挪揄中从坤宁宫脱身。

“远舟呢?”走在朱红印金大理石铺就的宫道上,阜怀尧问前面引路的常安。

“回万岁爷,殿下这会儿还在乾和宫的庭院里练剑,谁也不让进去呢。”

阜怀尧微一扬眉——又像上次似的练了大半夜剑,这是无聊了还是生气了?

回到乾和宫,天仪帝挥退众人,径直穿过外殿,绕过一处竖着大理石屏的抄手游廊,顺着一条碎石铺成的小道进了庭院,几处植花小径交错着横在道边,幽雅有致,不失华贵。

他放眼看去,便见有人舒袖浅袂,当月舞剑,衣袖抖开,仿若流水行云一般,银色的光就像游龙一样惊艳,剑意铺横雄浑,慑人的寒气随剑而动,一招一式,森寒凌厉至极。

他没有出声,静静驻足看着这一场大气磅礴的剑舞——的确是舞,一支杀戮的舞,一支震慑人心的舞。

直至激荡的剑气平静下来,蓝衣的男子缓缓收剑,也收起了那一簇寒凛的银色浮光。

阜远舟早已感觉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转过头去,看见那人负着手站在廊檐下,身姿笔挺,满穹疏星浅月淡云映在背后,将他全身镀上一层薄薄的银辉。

他的面容是一如既往的冷峻,清寒绝世,狭长的眼和嫣红的泪痣都拢在一双斜斜欲飞的眉下,黑发束在脑后,只留两股从鬓间垂下,衬得一身外袍霜雪般皎白无暇,衣袂在风中无声无息地飞扬。

阜远舟把剑别好,才小步跑过来一扑过去~~~“皇兄~~~”

熟练地把人接住……好吧,对方又高又大,阜怀尧接不住,要做的就是别让他把自己扑到地上——虽然按永宁王的身手和小心程度来说这不是问题,但也难保万一啊。

不过他似乎闻到一股酒味?想到自己刚才被华妃珍妃劝了不少酒,他就没在意了。

蹭了蹭兄长的脖颈,阜三爷的声音相当哀怨,“皇兄,你回来得好晚……”

“抱歉。”摸摸小狗似的摸摸他脑袋,阜怀尧忽地就想到苏日暮之前问他是怎么做到把一头狮子当做猫来养的,忍不住微弯了弯眉眼。

阜远舟恰好抬头看到了,疑惑,“皇兄你在想谁呢?”

阜怀尧随口道,“苏日暮。”

阜远舟一瞪眼——姓苏的你居然敢撬我墙角!

“干嘛这副表情?”天仪帝好笑,不知道这古灵精怪的三弟又想什么奇怪的事了。

永宁王颇不是滋味,“皇兄你想他干嘛?”不就好看了一点有才了一点武功高了一点么?他哪里比他差了?

阜怀尧的指尖轻点他鼻子,“他说你被朕养成了一只猫,可朕怎么看你都还是像匹狼。”或者,小狗狗?天仪帝难得在内心调侃起自家三弟。

阜远舟在内心木着脸把苏日暮砍成十八段,粘着自家兄长道:“皇兄说什么就是什么,别听那个酒鬼乱说~~”

可阜三爷心里就别扭了,皇兄觉得他像狼,岂不是觉得他心狠手辣?啧啧,这个形象实在是太不好了。

唔……不过,照皇兄的性格应该比较喜欢狼而不是猫吧?

阜远舟在一路纠结中和阜怀尧回了寝殿,已经有宫人点亮了一盏盏长平宫灯,烛焰慢慢伸展开来,鲛绡裁成的纱罩把灯光笼得格外柔和,珍珠和绿翡翠串制而成的挂帘被卷起,玉色的帐幔用流苏金挂钩挽住,露出床上铺设着的绣有九龙攒日的锦被和两个藕荷色洒花绣枕……还有只毛茸茸的兔子。

有宫女进来,说是沐浴的热水已经备好。

于是阜远舟放下纠结,专心替兄长宽衣。

若是以前,阜怀尧肯定不肯让当朝堂堂一个王爷做这些事,不过这段时间同进同出肢体接触多了,阜远舟也常常做这个做那个,不准太多人近他的身,包揽了他的大部分近身事务,久而久之就在常安的欲言又止下习惯了。

浴室中间垂着雪白的及地锦缎用以保持温度,地上一色的水磨青石地板,并无什么繁复的花饰,只有一道道为防滑而雕刻的纹路,半掩的锦帐间露出圆形的浴池,池底雕琢着龙嬉云海图案,四周雾气微腾,轻雾袅袅,池中进水处是一尊暖玉龙首,口中徐徐淌出温泉泉水,流入到池内,流水淙淙。

两人一同入水,坐在水中的台阶上,阜远舟慢慢替阜怀尧擦着背,一时寂静只闻水声。

男人的肌肤在光线中有着半透明的色泽,仿佛都能够看清肌肤下流淌着的淡色血络,他的神情放松闲雅,修长入鬓的眉峰下低低掩着一对狭长的寒星似的琥珀色眼眸,眸中静然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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