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和前面的一样,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这作诗写词吧,你随便指个东西便能绕着这线索写,可这几个字一出,可就跟让你凭空想一样,范围一大,反而不知作什么诗词好了,而且现在是两个人在较量,这各自抒的情不一样,也难辨好坏。
而且永宁王和苏酒才似乎并无决胜负之心,纯粹是在斗文,不然就不会刻意挑不同的事物却用一样的文体来作诗了。
阜怀尧和甄侦却看得出,这是这两个人特有的交流方式,以诗词明心声。
望着那个字,苏日暮走出了三步,这次他走得很慢,赵武致看得心生愉悦,以为是难住他了,正对他的阜远舟却看得分明——他的眼睛里有回忆的痕迹,深深的哀。
“南雁高飞等不至,春来秋去,明月怎不寄?斜阳黄昏凭栏立,翘首四顾马蹄迹。桃红杏雨凋欲尽,竹影高阁,望断双鱼信。灯下碌碌惊坐起,高坟埋尽故人心。”
苏日暮沉声念罢,然后大笑了几声,仰首灌酒,一骨碌便是半坛子,溢出的酒液沾湿了腮颊,他伸手抹去,洒脱之极叫人折服。
四处有人叫好,他笑得一如既往张扬不羁,将酒坛子顺着桌沿往对面推去,恰恰停在好友身边。
阜远舟按住坛沿,举起便灌,然后将空坛子丢到一边,随后嗤道:“这酒真苦。”
苏日暮眉眼更弯,“是啊,真苦……”
思乡酒,愁更愁,不过如此。
阜远舟和他一样走了三步,宽大的袖袍下,他的掌心轻抚剑上玉麒麟剑坠。
“长虹指剑月弄笛,平生意气,怨难断情丝。残酒困春照朱颜,眉梢眼角都似恨。无情不似多情苦,执手频顾,恨不能相诉。提笔点画在何处,恰能画出相思路?”
庄德治捋着胡须,暗暗叹了一口气。
阜怀尧听罢,只觉得心悸。
恨不能……相诉……
远舟,你已经忍不下去了么?
阜怀尧这一闪神,那头又过了两轮。
苏日暮一手环胸一手托腮,“啧,没意思,殿下,咱们按一碗酒来吧。”
阜远舟失笑,“随你便是了。”说完便让宫人拿一摞碗过来,一字摆开。
苏日暮顿时眉开眼笑,拎着酒坛子直接把碗一一灌满。
这是他们以前经常玩的方式,一碗酒做一件事,作诗斗词下棋什么都来。
阜远舟直接让赵武致把所有题目贴上去,众人看得一片哗然。
阜怀尧和甄侦几乎就喊停了——你们这对难兄难弟记不记得自己身上有伤而且有一个还在戒酒当中啊?!
不过很可惜现下也停不下来了,两个人已经一碗一碗喝开了。
“江山一卷起烽火,烧尽乐民无樵苏,一朝拜将堆万骨,人心藏鬼朱颜枯。”
“男儿天生五尺躯,定当凌云报国志,长剑挽弓将敌困,射杀百万虎狼师。”
“两眼情话当盟誓,转身句句作骨伤,人生唯恨浪子心,红颜未老情断迹。”
“冷香染袖熏罗扇,勾画朱唇点墨眉,一纸红笺女儿意,坐等黄昏约人至。”
“……”
“……”
围观的人已经从最初的惊叹变成了目瞪口呆。
一碗酒一首诗一阕词,或豪情或婉约或壮志或忧愁,抄录的人连蘸墨的时间都没有,可是他们两个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吃力或者是醉意。
最后一题是个“霸”字,阜远舟和苏日暮双双浮起一缕狡猾的笑意,同时饮下最后一碗酒。
“八爪两钳一身青,”
“不作纵行偏横行,”
“小儿明火怒烧去,”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看你横行到几时!”
“噗——”燕舞一下没忍住,喷了,全场都哄笑一片。
原因无他,只因赵武致今天穿了一身青,在大家聚精会神看阜苏二人斗文的时候,一个不知是哪个官员带来的四五岁的孩子拿着点着的焰火棒走到他身边,似乎想恶作剧烧他的衣服,可不就是“小儿明火怒烧去”么!
赵武致反应过来,脸色都铁青得恨不得吐出一口血来,偏偏在众人面前不能发作,只能打落牙齿往里吞,悻悻地说了一些场面话便灰溜溜告退了。
看众人的目瞪口呆也知胜负难分了,天色也已晚,阜怀尧便示意群臣都散了。
众人还没从刚才的斗文中回味过来,一路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出宫。
“子诤啊,我们俩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啊?”苏日暮笑眯眯地看着赵武致可谓是落荒而逃的背影。
阜远舟睨他一眼,“厚道这个词和你有哪怕一根头发丝的关系么?”他最多算是个帮凶!
苏日暮心情大好,不跟他计较。
不过下一秒,一个温柔动人可惜暗藏话锋冷飕飕的声音彻底把他打进谷底:
“苏日暮,玩得开心么?”
新任状元郎立刻板起一张脸,看起来比旗杆还正直,回头看去,果然是那个雪青官服的茶道美人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咳咳,还行,勉强勉强。”
甄侦的目光移到一堆酒坛子上,“哦?”意味深长的尾音。
苏日暮的汗毛惊得抖了抖。
“那现在回府吧,”甄侦慢悠悠道,“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聊这个问题。”
苏日暮向阜远舟投去一个求助的表情。
阜远舟却彻底贯彻了不厚道三个字,毫无责任心地朝他挥挥手,笑眯眯啊笑眯眯,“二位走好,路上小心~~~”
甄侦微笑,“那下官先告退了。”
于是怨气冲天的苏大才子被甄美人“惨无人道”地拖走了。
目送好友离开,阜远舟笑着摇了摇头。
甄侦虽然不是最合适的人,却能让苏日暮高兴,凭这点,他就没有什么异议的。
苏日暮的上半辈子已经那么不幸了,希望老天爷让他的下半辈子好过一些。
而自己……
唇边笑意变涩,他叹了口气,还是拿起酒坛子倒了一碗酒,送到了嘴边。
第一百七十九章 斩剑鬼
酒递到了唇边,一碗,两碗……旁边的宫人也不敢贸然去劝,只能装作不知。
这酒是好饮的苏日暮挑的,自是纯正无比,还很烈,酒碗很大,一口闷下去的时候,酒气涌上来,火一样灼过肺腑,冲上脑袋,连鼻子都在发酸,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顶着一碗碗酒和那个酒鬼斗文的,不过感觉不错。
难怪苏日暮这么喜欢喝酒……
喝到第五碗的时候,酒碗却被一只苍白的手拦了下来。
阜远舟微微一愕,抬眸,才发现那个明黄帝袍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前,静静地看着他,寒星般的眸子比天上星辰更亮,也更冷。
他的手碰到了阜远舟的皮肤,微凉微凉的,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一眼看上去便是冷的。
阜远舟忽然有些茫然了,他相信阜怀尧是喜欢他的,可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喜欢和他自己是不一样的。
阜远舟的爱是像手里的烈酒一样炽热,爱一个人就倾尽所有,把自己都燃烧殆尽了方能解脱,阜怀尧的感情却是冰一样的温度,偶尔会融化,却好似永远不会沸腾起来。
这样的人的爱情,他想得到的话,是不是一种无望的奢求?
“酒太伤身,别喝了。”阜怀尧手里微一用力,将他的酒碗拿了下来,随手放在一边。
阜远舟有些怔怔地看着他冷厉的眉眼,忽然有一点昏沉的感觉。
阜怀尧放下酒碗之后没听到回应,觉得奇怪,抬眸便见他呆呆地站在面前,眼神有些空茫的模样,阜怀尧瞥了瞥一桌子七八个空坛子,其中还有一坛百年老窖,也不知是哪个宫人拿来的,他叹了一口气,“是不是醉了?”
“暂时还好,头有点昏昏的就是了。”阜远舟顿了片刻才道,意识还是很清醒的,只是身体反应跟不上。
他想,估计很快就会醉了吧,据那个总是把自己灌倒的酒鬼的说法,他的酒品还是不错的。
阜远舟不像是苏日暮那样常年喝酒练出了千杯不醉的体质,但是经常和那酒鬼一起喝,酒量也不会差,不过他忘记了自己现在不能用内力,身子也虚,刚才还没什么,这会儿就开始让他灵敏的五感都变得微微迟钝起来了。
阜怀尧无奈,牵住他往外走,“伤口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阜远舟道。
此后无话。
一直等到回了乾和宫,阜远舟才开口:“闻……苏日暮……”
阜怀尧拉着他坐下,吩咐寿临去拿盆热水过来之后才道:“放心,子规带他回去了。”
阜远舟“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安静地坐在床沿上,束冠已经被阜怀尧摘了下来,长长的乌发散落在脸颊两边,和平日那种君子温润不同,此时的他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又乖顺。
阜怀尧一边用热水帮他擦脸一边心想,自家三弟这个模样真能欺骗世人,现在这个模样,如何像是那个能以一杀百万数军中取将首级如探囊之物的皇朝第一高手?
这般强悍的人也会喝醉,谁能相信他不是因为心事重重?
借酒消愁愁更愁,何必呢?
不是不知道其中缘由,恰恰是因为知道,天仪帝才更无力去说些什么。
断肠天涯单形影,只人立雪天地寂……
这种摄骨惊魂的寂寞,是他给他的,否则,无欲则刚,神才永宁王本该是玉衡最无情最无懈可击的利器。
“我很羡慕苏日暮……”阜远舟突然喃喃道。
“什么?”正在放毛巾的阜怀尧一愣,回头看他。
酒液吞食着身体的控制权,阜远舟竭力想让自己精神一点,但是效果并不好,他知道自己还是清醒的,只是浑身提不起力气,沸腾的情感在胸口咆哮,倾诉的欲望占据着理智的一角。
他继续呢喃,却是换了话题,“皇兄你知道吗,其实我行走江湖的时候有另一个名字,你一定听过的。”阜远舟顿了顿,似乎竭力在回想,慢慢吐出三个字:“苏昀休。”
阜怀尧的脸色变了变,走到他身边,注视着他的眼,“‘斩剑鬼’苏昀休?”
阜远舟笑了笑,“皇兄果然知道。”
阜怀尧神色不定地坐在他旁边。
江湖也是国家的一部分,皇家自然收录了不少资料,阜怀尧身为太子时就已经常常会去翻阅这些东西,当时有不少江湖游侠被他看中,派人去邀请而后入了仕的,因为玉衡的风习,所以江湖人并不排斥做官。
而斩剑鬼苏昀休也是江湖上极出名的人物,身份成谜,背景不明,年龄未知,出现时间不定,相貌无人知道,连声音都是用口技弄出的假声,他精通易容,没有朋友没有靠山没有固定的住处,唯一的标志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黑色长剑,从不离身。
由此便知他剑法极高,还有一个嗜好就是斩断用剑的敌人的剑,得名斩剑鬼,他每次出现都会给武林带来一阵腥风血雨,头几年是作恶多端的邪魔歪道马贼山匪,抑或是道貌岸然的正道伪君子,被武林人当做是惩恶锄奸的大侠,后来却将新上任不到一年的武林盟主屠杀灭门,被武林正道追杀,重伤落水,自此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