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广齐晌午前回来了,他查了常去恒王府外宅的京中子弟的名单,结果是没有卫尉府的人,也没有卫尉府的亲眷。
对于这结果,郑广齐并不意外。
郑广齐任盛京府尹十年,对京中弟子的品性知之颇深,哪家府里都有一两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唯独卫尉府里没有。梁俊品性端正,平生喜好有二,一好武,二好厨,梁夫人的陪嫁里有家酒楼,梁俊闲时会请三五知交品菜舞剑,朝中从未有他流连花街柳巷的传闻。老卫尉膝在当年宫变时受了伤,梁俊一出仕他便辞了官,而梁俊任卫尉后家风甚严,严禁族中子弟逛青楼养戏子,违者轻则家法处置,重则逐出宗族!
如此家风,不该是卫尉府。
即便抛开私人看法,只从线索上推断,郑广齐也觉得卫尉府也与此案无关。
凶手不举,而梁俊膝下育有一子,显然不符——卫尉府的嫌疑排除。
凶手轻功颇高,而老卫尉只有梁俊一子,梁家的亲戚里也只有一家是武将,如今在上陵郡,无作案时间,其余亲戚皆是文官——卫尉府亲眷的嫌疑也可排除。
剩下的就只有管家和护院了,管家不会武艺,护院里轻功好的都成家了,也都可以排除嫌疑。
“都督,卫尉府显然与此案无关,下官以为……可否再查查和安堂?凶手必是能拿到药粉的人,和安堂说此药只给镖局,谁知掌柜的有没有撒谎?亦或者是两家镖局里有人偷偷将药卖了呢?亦或者是和安堂、两家镖局、卫尉府里有药被盗呢?再或者,此药是从周院判那里流出去的呢?”
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有可能。”暮青点了点头,却问道,“郑大人能保证半日的时间内将这些凶手获得药粉的途径一一排查清楚吗?”
“这下官如何办得到?”郑广齐瞪眼,这也太强人所难了,他试着和暮青讲道理,“药铺和镖局都是人来人往之地,且来往之人鱼龙混杂,查起来难度很大,再加上卫尉府和院判府,府衙里的捕快就是人人生着四条腿,半日也查不完!都督,下官需要时间!”
“可我没有时间。”暮青摊手,她傍晚就要回营,练兵不可耽误。
“那、那可如何是好?总不能看着凶手再杀人吧?”
“你说对了。”
“啊?”郑广齐瞠目,觉得这话真不像是从暮青嘴里说出来的。
“府衙里可有城中的地图?”暮青忽然问,“内外城街市的地图。”
郑广齐虽不知暮青要地图有何用,但还是忙去找来了。
两张地图在堂案上铺开,暮青坐了盛京府尹的椅子,巫瑾和郑广齐立在她左右,与她一同低头看图。两张地图皆是平面的,可见内外城门矗立,街巷纵横交错,图上只绘了东南西北四方城区及街巷名字,别的一概不见,标尺街距更不可考。
暮青不期待这两张地图的精确性,只要有街巷名字,看得清走向即可。随即,她执笔而画,“这四起案子,前三起在外城,案发的巷子是这条、这条、这条……”
“都督!”郑广齐的声音陡然拔高。
“嗯?”暮青抬头。
“此乃我朝兵曹老职方大人亲手所绘,甚是难得!”郑广齐看着那被圈了三道圈的古城图,一脸痛心疾首。
“哦。”暮青看了郑广齐一眼,低头,落笔,“那三家青楼分别在这里、这里、这里……”
郑广齐直觉得心病要犯,追悔莫及。这内外城图乃是兵曹职方司郎中方老大人所绘,老大人在绘制舆图上有长才,曾奉旨在各州县巡察绘制了大兴九州的舆图,图上山峰、江流、城垣壁垒、驻军官邸、楼台关隘皆可详见,而盛京城里的地图则绘制了三份,一份在宫里,一份在兵曹,一份在盛京府。如今老大人已故,这些地图再难重绘!他知道都督要地图必是想到了查案之法,因此才找来了这幅,但若知到他会在图上乱画,他一定找幅寻常的来!
“要破杀人案,先要了解五个地点——被害人最后一次被看见的地方、初始接触地、初始攻击地、杀人地点和尸体发现地。而在此系列案中,这五个地点都集中在青楼和街巷。青楼是一等青楼,街巷是东南走向。外城只这三家一等青楼,而东南走向的街巷还有这条、这条、这条……”暮青换了支笔,蘸着朱墨将图上东南走向的街巷悉数描红,随即又要来丹青。
“凶手在杀人抛尸地点作案,作案过程需要时间的,必不可能选择有城守巡逻的主街,分析这四起案子的地点便知,凶手选择的都是偏僻的巷子。因此,街道可排除,只留巷子。”暮青说话时执笔蘸着丹青,在画好的红色街巷上挑出主道和街市来打了大大的蓝叉。
郑广齐看她画得不亦乐乎,心头仿佛有血在淌,不由不忍再看。
就在他不忍看的时候,暮青把外城的地图挪去一边,拖过内城的地图来,以同样的方法圈圈涂涂打叉叉,而且叉子打得更大,“内城的城东为皇宫和官邸,青楼女子不可能被送来此处——排除!朝臣各府多在城北,淫乐之事多在外宅——排除!城南和城东两片区域里除了外宅就是街市,而内城的街市不同于外城,多为街道,巷子不多——排除街道、排除非东南走向的巷子,剩下的就这么几条!”
画好之后,暮青将两张地图一摊,只见描红的巷子一目了然,还真没剩几条!
郑广齐两眼发直,巫瑾眸中隐见熠熠之辉,除了医道,他竟然还可以对其他事兴致高昂。
“这是系列杀人案,凶手有纵乐动机,典型的色欲型杀手,沉溺于虐待、嗜人血肉或恋尸癖,且侵害目标皆是处子之身的青楼女子。所以,盛京府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严令楚香楼、怜春阁、伊花馆和玉春楼,卖出的雏倌儿必须报告官府。而府衙要做的便是知道人要被送往何处,再对照这两张地图,看看途中会不会经过东南走向的巷子,经过的是哪一条,然后就不用我说了吧?”
郑广齐忙不迭地点头,原本以为查案遇挫,此刻又激动了起来,“都督有此缉凶之法,何不早说?”
暮青闻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问:“我问你,关联作案地点,分析作案地图,根据嫌犯的行为规律缩小和估计下一次作案的地点,你从此法里看到了什么?”
郑广齐一见暮青的脸色便心头一跳,知道自己又触这活阎王的霉头了,但一时不知错在何处,只能硬着头皮道:“自然是缉凶之法。”
“错!此法中的重点在于‘下一次作案’!下一次作案就代表着下一个受害者,代表着下一个人可能会在被凶手残忍地杀害。此法是官府和凶手以一人之性命为诱饵的博弈,假如官府输了,结果就会是一条人命被害。郑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官,看重的不该仅仅是缉凶之法,而更应看重你治下百姓的性命。盛京府日后再遇疑难大案,若用此法必须要在迫不得已之时,不可视之为上策!”
她回城两日,若用常规查案之法能查出凶手并将其缉捕到案,自不用动用此法。奈何连环大案,她接手时已是第四起,线索最多的第一起案子现场已被破坏,两日的查案时间终究太短,迫不得已,才用此法。
“是是,下官受教。”郑广齐伏低认错,抬袖擦了擦额头上汗,这春日时节,他竟出了一身的汗,“不过,有一事……下官有些忧心。”
“何事?”
“倘若下官严令四家青楼日后卖出的雏倌儿必须报告官府,凶手会不会得知此事?若是他得知之后藏起来不敢再作案,亦或者换一类人杀,那岂不是……”郑广齐看向暮青,他跟在暮青身边查过几件案子了,已经摸索出了与她相处之道,那就是——管她如何毒舌,我自厚着脸皮!只要莫摆官威,亦不在乎颜面,不懂之处就直言请教,必能有所收获。
果然,上一刻她还沉着脸,这一刻便解释道:“这不可能。这凶手是纵乐型的杀手,有收集癖,也就是犯案有瘾,他杀人是为了体会快感,所以就算知道有险,也会忍不住再犯案。而他收集的是守宫砂和处子之血,所以他就是想换一类人杀,也没有作案的条件,夜里出门的多是青楼女子。且他艺高人胆大,他身上有迷晕人的药粉,即便知道有官府的埋伏,他也不惧。如果他在官府布下的天罗地网里犯案,我想他会更兴奋!”
郑广齐本来只担心会打草惊蛇,听见这话顿时更加兴奋不起来了,“是啊,凶手身上带有药粉,万一下官的人也被他给迷晕了,那岂不是抓不到他?”
“要的就是你的人被迷晕!”暮青却一语惊人。
“啊?”郑广齐张着嘴,以为自己听错了。
暮青向他一招手,让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一番嘀咕。
郑广齐越听越心惊,“这、这……”
这太疯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