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现场观摩的重头戏, 正是总装车间。

一百多名与会嘉宾分成两个小组,分别有董鹤鸣和蒋敬雄带领, 分两条线路参观。董鹤鸣带领的正是部委领导和各省代表这一组。

丰峻自然跟着乔纳斯走, 而何如月是接应,时刻跟在队伍后方,也紧紧地跟上了乔纳斯。

来到总装车间门口, 车间主任张山已经带着两个助手等在那里。

其中一位助手端着一个大盒子走过来, 将盒子放到门口的桌子上。

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解地望着他。

只见那助手笑吟吟地打开盒盖, 递给董鹤鸣一双鞋套。

董鹤鸣熟门熟路, 拿起鞋套就往脚上套。两位助手分别开始给嘉宾们分发鞋套。

机械局党委书记储方云顿时有些尴尬, 低声道:“这像什么样子, 还怕踩脏了车间?”

机械制造企业的车间, 大家心里都有数, 入耳是轰鸣的马达声,入眼是沾满油污的纱头和手套,各处油污斑斑的环境。

不管怎么说, 肯定是领导们比车间要干净啊。

你让领导穿鞋套?

倒是站在最前面的部委领导笑了:“入乡随俗嘛。早就听说吴柴厂的总装车间是全封闭空调车间, 想来比以前的老车间是要干净些, 要保护生产机器嘛。”

见部委领导都这么通情达理, 众人也不再观望, 纷纷主动接过鞋套。

穿鞋套之处, 不过是车间大门后的一条过道, 张山在前面引路,带着大家穿过过道,推开了过道尽头的第二道门——

六千平方米的总装车间, 水磨石地坪、浅色窗帘, 车间内巨型的装配线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铸件缓缓地随着输送带向前移动。

这是张山的“领地”。他走在队伍最前面,给大家介绍着总装车间的工序。

“我们吴柴厂的柴油机缸体,清洁度堪与世界顶级产品媲美。缸体经过高压、高温蒸汽清洗和超声波清洗,然后上这条生产线,进入全封闭装配程序……”

就在他身边,一名女工坐在生产线旁,正在装缸体室盖。

她仿佛进入了一种“全封闭”生产状态,低头操作着,镇定冷静,全然无视眼前这些从中央到地方的领导和专家们。

部委领导缓缓走到女工身边,视线落在女工的手指上。

那不是一双漂亮的手,却是一双干净的手。领导暗自动容,却兀自掩饰住了。

在机械生产件上,怎么可能有一双干净的手?

她是刚刚坐到这里吗?

可如果是刚刚坐到这里,为什么鼻尖上有细细的汗珠?这是投入到认真工作状态的模样,不像演的。

数米外的张山还在讲解着,董鹤鸣却看到了部委领导对女工的关注。

他太懂了。都是机械行业摸爬滚打多年,部委领导心里在怀疑什么,董鹤鸣已经猜到。

董鹤鸣不能上前解释,毕竟领导没有提问,也没有行动。自己贸然上前解释,倒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犹豫前,部委领导已经伸出手,随机地在缓缓流动的生产线上看准了一台缸体,轻轻用手指抹了一下。

这个动作很细微,却也很缓慢。只有靠近他的人才能看得一清二楚。

董鹤鸣紧张得快要晕过去,只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快要停滞了。

忽然,部委领导拇指和中指搓了搓,脸上泛起了笑意。

“这铸件还没上漆呢,就这么干净,这质量管理的确是到位了。”

这表扬,猝不及防,顿时让在场所有的宁州省和中吴市人员精神振奋。就连张山都停下了讲解,兴奋地望着这边。

董鹤鸣暗暗舒一口气,意气风发解释道:“自从全封闭总装车间建成投入使用,我们对车间环境就有着极高的要求。加上缸体清洗工艺的提升,现在杂质含量大大下降,也使我们柴油机的保质寿命大大延长……”

话音未落,乔纳斯开口说话了。

众人不知道他说什么,还以为他是跟着部委领导一起表扬吴柴厂工作之精细,于是都笑吟吟地看着他。

只有丰峻当即脸色一变。

乔纳斯说的是:“贵厂柴油机的各项参数的确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但参数只是衡量质量的一方面,杂质含量到底有多少,不能根据送检的样机来判定。”

好家伙,这是来踢馆了啊!

半分钟后,听完翻译的众人,顿时脸色大变,刚刚还都谈笑风声、气氛友好,这下当即变得紧张起来。

尤其部委领导,他可是刚刚夸完。

他挑眉望着乔纳斯,脸上依旧保持着笑意:“乔纳斯先生是农机生产行业权威,此次他主动要求参加现场会,是给我们传经送宝来了啊!”

但谁都知道,这“传经送宝”没有这么简单。

只见乔纳斯从翻译手中接过他的拎包,从包中掏出一根磁棒。

生产线依然呈椭圆形缓缓向前流动,丝毫没有因为乔纳斯的古怪举动而影响它前行的脚步。

众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是磁铁。他拿着磁铁干什么?”

“不知道啊,这还是特意准备的磁铁?嗨,小老头想了很久吧?”

“嗨,现场会不都是你好我好、互相学习交流嘛,搞这么严肃没意思了吧?”

“听说啊,欧洲就属他们国家态度严谨,所以他们国家工业强啊。咱们学着呗,没坏处。”

也是欺负乔纳斯语言不通,会的中文将将堪用,尤其这些人还用方言,实在是欺负人家国际友人。

不过也有好处,就是“国际友人”压根不知道对方在“欺负”自己。

他捏住磁棒一端,伸进了生产线上某台机器的缸体内……

众人屏气凝神,全然不敢说话。但有几位一线生产出身的领导已经勃然变色。

这乔纳斯是个狠人。

这磁棒一进缸体,但凡缸体内有一丁点儿铸造过程中遗留的杂质,都一定会被磁棒吸出来。

那台“荣幸”的机器已经随着生产线的流动缓缓向前移动,乔纳斯抽出磁棒,扶了扶高鼻梁上架着的眼镜。

看得那叫一个仔细。

片刻,他赞赏地竖起了大拇指,并且说了一句德语。

已经等不及翻译,丰峻已抢先道:“乔纳斯先生说,这是真功夫,不是表面功夫!”

众人顿时长舒一口气,已有好些人,鼻尖上渗出的汗珠比那位女工都多。

外国专家吓人啊!

翻译都被感染道,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的责任:“丰峻同志,你听得懂德文?”

“一点点。”丰峻已经学会了谦虚。

但翻译已经开始自我反省,生怕自己前面翻译出了错,那可就让丰峻看了笑话了。

原来这就是乔纳斯憋了很久的大招。

董鹤鸣和丰峻交换了一个眼神,明白吴柴厂终于攻下了最难的一关。

乔纳斯低声和部委领导交流了几句,翻译声音亦极小,连近身之人都听不真切。

董鹤鸣面露好奇之色。“他说什么?”董鹤鸣低声问丰峻。

“他说,吴柴厂的产品完全达到了出口标准,建议出口。”

董鹤鸣心中一个激灵,差点当场就落下泪来。

中吴柴油机厂的质量管理现场会十分成功。从部委领导到外国专家、从各省代表到各地用户,纷纷给予了高度评价。

入夜时分,邓芮在中吴宾馆宴请何如月一家。

连日来的紧张终于一扫而空,吴柴厂上半年最重要的一件事终于尘埃落定,是时候进入舒适的家庭生活时间了。

邓芮很周到。他听说何家住着的一个表妹,这表妹与何如月情同手足,比亲姐妹还亲,且表妹的父亲也来参加了这次现场会,便关照丰峻,一定要把他们也请来。

于是乎,中吴宾馆餐饮部的包间内,满满当当坐了一桌。

邓芮父子俩,何家三口,刘剑斌和刘明丽,当然少不了费远舟。

丰峻没有兄弟,也早就把费远舟当成了兄弟。这一桌坐下来,竟不折不扣就是一个和美的家庭聚会,只缺刘明丽母亲。

费远舟今天超水平发挥,十分诚恳地对刘剑斌说:“明丽早就说过你和阿姨工作都十分忙,您这回来中吴其实也是工作,阿姨最近在办大案,更是脱不开身。我和明丽商量好了,下个月我们去宁州拜访您和阿姨。”

刘剑斌笑得合不拢嘴,这是毛脚女婿要上门了啊。

他刘剑斌终于要有个正式女婿,他要昭告天下,他要让费远舟和刘明丽在小区门外就下车,一路步行回家,他要让全小区的人都知道他有女婿了!

与之相比,邓芮和何舒桓就是老相识了。

邓芮即将到任宁州,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何舒桓的开心一点不比丰峻少。他是真心喜欢跟邓芮说话。而邓芮也知道儿子的摄影房目前是何舒桓在帮忙,很是感慨。

“我是真羡慕你。到这个年纪还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做,不容易的。”

“嗨,还不是两个孩子懂事,支持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我跟你讲,好多孩子不孝顺的,就希望父母为他们牺牲。看看咱们家孩子,不止两个,是四个……”何舒桓骄傲地环顾两对小情侣,“都能独挡一面,都是事业有成。就连我们明丽都考上了医科大进修班。”

什么?我堂堂刘明丽竟然只是个“连”?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亲爱的姑父又会有什么坏心眼呢?

刘明丽抱着费远舟的手臂,小嘴一撅:“哼,连丰峻都考上夜大了,家里不能只剩我一个没上过大学呀。没有个大学学历,以后跟远舟吵架都矮一截。”

终于把丰峻给“连”上了,刘明丽赢回一城。

但费远舟急了,当即表态:“不会吵的,我不跟你吵,我矮三截。”

“哈哈哈哈。”邓芮大笑道,“小费这态度不错,小峻你学着点,以后也不允许跟如月吵架啊。”

这种“攻击”丰峻肯定招架不住啊,这个没幽默感的男人,指不定还会来个一本正经的表态,会冷死人的。何如月赶紧活跃道:“邓叔叔多虑啦,丰峻哪会吵架啊,他说一个字的功夫,我都说十个字了,他还说得过我?”

丰峻:是实情。

包间里顿时哄堂大笑。

丰峻也矮三截:“如月天天给人做思想工作,经验太丰富了。这么说吧,哪天猫不吃老鼠了,那一定是如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把猫给劝哭了。”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众人:是实情。

邓芮道:“今天市里领导还跟我夸如月,说现在吴柴厂工会一摊子事都是如月在管,小峻你要多照顾如月,多支持她工作。”

丰峻点头:“这肯定的。她很喜欢这工作,我当然要支持。”

一番话说完,何如月却突然想起黄国兴。

“哎呀,最近忙得不问世事了,黄主席的病不知道休养得如何,这两天得找个时间去看看他。”

刘剑虹道:“我昨天才去过,脸色更差了。但他说医生没查出来什么毛病。”

刘剑斌关心地问:“那要不要去宁州的医院查查?我来安排?”

刘剑虹想了想:“也好,我去提议。宁州的医生更加见多识广,水平也更高,去看看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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