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长宴见此招有效,便坐回轿子里,心道:这中原皇宫果然迷信。民间方士多如牛毛不说,宫里鬼神之说更甚,竟到了言语两句就能唬人的地步。
四平八稳的走了会儿,又生出事端。
太监有条不紊地放下轿子,门帘被掀开,右边的太监掸了掸衣摆,跪在轿前。
明长宴四下一看,发现所有行走的轿子都停了下来,一部分进宫的秀女已经踩着太监的背,由丫鬟搀扶下了车。
他一脚踩上去,太监闷哼一声。
明长宴虽扮做女人,但是分量却不轻。他那位红颜知己替他找了一味神奇的灵药,此药名为“返老返童丸”,药如其名,服下后可缩骨成原先身量的七成,容貌也随即改变成十六七岁的模样。
返老返童丸需每半年服下一次,缩骨过程如油煎刀捅,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半年之中,药效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少,样貌和身材也会逐渐成长,半年内服第二粒方可抑制。
此药堪称逆天而行,因此不良副作用多如牛毛,单独领出来都能成册。
红颜知己劝其三思,奈何明长宴一意孤行,服下药后经过千难万阻混进了选秀队伍中,所以,他此行对神仙草势在必得。
太监被他重重一踩,心生不满,却也不敢声张。
明长宴被他猛地一拉袖子,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
“烟少侍!你好大的胆子,仙人过路,还不跪下!唉!你给我跪下!找死的东西!”
明长宴虚虚一跪,趁众人低头之际,抬眼望去。只见大明殿正门,缓步来了一条仪仗队伍,广袖流裙,衣炔飘飘,庄严肃穆,端的是一副神仙气派。
队伍末尾,还跟着一排穿盔戴甲的士兵。
明长宴小声问道:“他们是谁?”
小太监道:“九十九宫的仙人。”
明长宴:“我是说后面的队伍。”
小太监答:“南十三卫,少侍不要多问,只管自己就好。”
他不让明长宴多问,可明长宴偏偏就要问:“南十三卫是什么东西?”
小太监闭口不言,兀自低着头,一句不肯多说。
等两条队伍拐进大明殿,众人这才起身。
小太监边起身,便啐了一口:“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不过是仗着皇帝给的腰牌,也摆这么朝天大的架子,我呸!”
明长宴道:“宫里有南十三卫,那还有北十三卫吗?”
太监见十三卫走了,这才答:“十三卫为皇宫禁卫军,又分南十三卫和北十三卫。此番护送仙人入大明殿的是负责保护维护宫中秩序,保护皇上的南十三卫。北十三卫则是负责把守皇城外围,少侍进宫时,看到站在少阳门左右两侧的,便是北十三卫的亲卫队。”
边上高点太监横了他一眼:“你少说两句,南十三卫是御前带刀侍卫,有先斩后奏的令,你在背后说三道四,找死么!”
矮点的那个说:“十三卫怎么了,在皇宫里耀武扬威的狗,要是到了江湖上,第一个死的就是他们。要不是……”
“明长宴就是现在活过来,也不能飞奔八百里赶来为你报仇!你再怎么有一颗大侠心,也没有那个大侠命,你我左不过是皇宫里听人使唤的阉人罢了,比那十三卫还不如,小丸子,劝你别青天白日做大梦,成日妄想去天清派,这人都死了两年咯,你去给他上坟吗。”
明长宴插嘴:“明长宴,哪个明长宴?”
小丸子被人戳到了痛处,怒极了:“少管闲事,赶紧上轿!”
明长宴:“嗳,怎你们说得,我听不得?明长宴不就是一念君子,我晓得,他两年前死在烟波江,你们可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死?”
小丸子不情愿的搀扶明长宴上轿,放下门帘,他却又从窗户处冒了个脑袋出来。
“还能怎么死,他杀了龟峰派大师兄万千秋,后又灭了追风寨满门上下,就用他那极阴邪的鬼门十三针,万针穿喉过,老人、妇孺、小孩儿全都被密密麻麻的银线固定在房间里,一动便碎尸万段,残忍至极。”
明长宴心里一沉,这样凶残的手段,光是听着都令人毛骨悚然。自烟波江滚了一遭后,他脑子进了水,想不起关于自己如何获罪的一星半点事。虽太监说的传闻与他从其他地方打听的并无多大差别,可他与万千秋素来交好,两派之间走动也多,此事万不可能是他所为。退一万步,就算是他所为,可他平白无故的做什么要害人性命。
小丸子道:“万千秋死得蹊跷,他死后,江湖上又凭空出现了几起灭门事件,死法都与万千秋一样。武林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叫我看——我就觉得万千秋不是他杀的,说不定是六大门派冤枉了明长宴,他被冤死后,心有不甘,化成厉鬼回来报仇哩!”
明少侠一生杀人无数,之前杀的人没有地位,且穷凶恶极,大家一向都巴不得他一念君子出来做主,把全天下的大魔头都杀光,所以从来没有人因此找他麻烦。结果后来因杀了一个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好汉地位颇高。杀坏人,那叫主持正义;杀了好人,那就成了滥杀无辜。于是那位好汉——万千秋,他被明长宴杀死了之后,明长宴便被中原武林人士群起而攻之。
仁和帝二十年五月二十九日,六大门派讨伐天清派,要求天清派肃清明长宴,与他约战烟波江,他被众人合力清剿,失足落水,尸骨无存。
龟峰派掌门人纠结天下豪杰,蹲守烟波江整整七天七夜,没见到明长宴从哪条河口爬上来。捞不到尸体,掌门不好向武林交代,于是亲自上半坡村撅了人家的祖坟,不甚光明磊落地偷了具青年的尸体出来。掌门此事做得不人道,因此他只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做,将尸体往水里泡了两天,泡得发白发胀,就算是叫这尸体的亲妈过来也认不出。
他心中一算,大约觉得可以了,便振袖一挥,为这具尸体取了个鼎鼎大名:一念君子。
武林盖棺定论:一念君子明长宴死了!风流一世,死得难堪,浑身都泡开了,跟白面馒头似的!
明长宴执掌苍生令,镇压武林数年,一朝身死,江湖正道无不快活,喝酒吃肉庆祝三天三夜,走亲访友,招贴告示,普天同庆。
轿外,小丸子又道:“可惜了明长宴的天资,他横空出世前,已有四十年载无人可使苍生令认主。明长宴左右不过束发之年,能得此成就,当年足以让中原武林骇闻,堪称举世闻名。我曾得天清派钟少侠相救,听钟少侠所言,明长宴出道至今,一身黑衣,黑纱拂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极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他死后,苍生令不知所踪,天清派也算是垮了。近两年,江湖上祸乱四起,我看还不如他活着,好歹武林中人忌惮他,不敢明目张胆地作妖。”
明长宴在轿内静默许久,闭上双眼,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一炷香后,明长宴由宫女搀扶,穿过两道抄手长廊。路上遇到了元侧妃身边的春姑姑,她不与众秀女行礼,右手挎着篮子只当做没看见,小丸子不敢作声,低着头催促快走。过了长廊左转,明长宴便于众人分开,往青竹小筑方向走去。
青竹小筑三进两开,院子里挖了个莲池,养着王八和红鲤鱼。明长宴甫一进门,鲤鱼受惊四下游开,两位宫女久候多时,一名为芍药,一名为茯苓,二人行了礼,带他进了正厅。厅内摆放了一张花雕方桌,左右两侧分别放置两把扶椅。内侧为起居室,床头放了一面屏风,屏风之上是一张东海寻仙图。
明长宴问道:“你们怎么在卧室放这种图?”
芍药答:“回少侍,此图是皇上所赐,每位入宫的秀女各一张,可祛除宫外带来的邪祟。”
明长宴笑了一声,往屏风前一站,发现屏风后面还搁置了一长平头案,案上放置香炉一个,瓜果若干,香火若干,黄符、朱砂各一摞。
“这也是皇上给的?”
芍药微微福身:“回少侍,正是。此物为云青仙人所设,仙人亲自开光,各宫之内都有,可庇佑少侍宫内事事顺心,不受坏事影响。”
明长宴顺手拿了个雪梨,往衣服上擦了擦,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溅。
芍药见他此举大胆妄为,受惊后退一步,难以置信道:“少侍、你、你怎敢吃上供神仙的东西!”
明长宴笑嘻嘻道:“神仙大人有大量,来者是客,和我同桌吃饭合乎道理。嗳,茯苓,你们那个、那个皇上睡的地方怎么走,我进宫给他做老婆了,不是得先见一见我的夫君。如何见他?”
第3章 落魄君子(二)
芍药与茯苓面面相觑,茯苓道:“少侍有所不知,进宫之后,须得皇上召见,或夜里翻牌侍寝,除此之外,新入宫的秀女不得私自拜见皇上。宫中规矩森严,自古以来就没有未侍寝先见皇上的道理,少侍……”
明长宴打断她:“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今日我见了,明日才有其他人好见嘛。来来来,好芍药,起开起开,你们不带我去,我自己去!”
他说罢,身子灵活地从芍药和茯苓之间穿了过去,趁两人没反应过来,他穿着翘头履,健步如飞,忽地一下就消失在了青竹小筑的门口。
芍药与茯苓脸色一变,连忙追了出去。
一路上‘少侍’‘小姐’高声低呼,不绝于耳,鸡飞狗跳,惊猿脱兔。
明长宴虽失了武功,但行动依旧似脱缰野马,一发不可收拾,扰地路上宫女太监纷纷让道。
他从青竹小筑一路狂奔,绕了四五个穿堂,拐进了一扇石雕拱形门,过了石门,地势豁然开朗,明长宴放缓脚步,只见眼前一片接天莲叶无穷碧,清新的白莲香骤然扑面而来,驱散了夏日的暑意。
明长宴连忙往前走了两步,过了小桥,桥上站有一人,不到弱冠,身如玉树,颜若朝华,肤似白玉,头发用金冠束起,端是一派神仙人品。
此人右手拿着一罐子鱼食,左手正往莲池里撒。明长宴贸贸然闯进来,对方却依旧面色不改,巍然不动,目光不曾挪开水平面一寸。
明长宴一番乱窜,误入此处,找不到皇上住的寝室在哪里,因此不耻下问,拱了拱手说道:“这位小郎君,你可知道皇上住在什么地方?”
小郎君如若未闻,明长宴心道:难道是个聋子?
他:“嗳!我叫你呢,小郎君!小哥哥?小相公?你怎么不理人?喂,你是聋子吗?”
茯苓、芍药此刻终于追了上来。二人气喘吁吁,尚未站稳,一看明长宴,正厚颜无耻的纠缠那名少年,登时又惊又诧,脸色“唰”地惨白,好似天雷轰顶,面如枯槁,慌慌张张,猛地一跪,咚咚作响地直磕头。
“云青仙人饶命!烟少侍初入皇宫,不曾瞻仰过仙姿,冲撞了仙人,还请仙人见谅,饶了少侍这一回!”
茯苓一边磕一边爬,抓住了明长宴的衣角,硬是要拉着他也跪下来。
明长宴念道:云青仙人,好耳熟的名字?这人难道就是在少阳门外路过的队伍?
他故作无知道:“芍药,你拉着我干什么,我今日上午给他跪了一次,现在平白无故地又跪一次,怎么?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么!”
茯苓见他说话口无遮拦,三番两次冲撞云青仙人,只怕死一万次都不够。她两眼一眨,泪珠就滚了下来,抖着身体,压着声音,哭上了。
明长宴见茯苓哭的肝肠寸断,心下诧异,道:眼前这俊俏少年什么来头,若自己真惹上个混世魔王,出身未捷身先死,岂不亏大哉?
明少侠此人当大侠之前也当过一段时间的三脚猫,深谙打不过就躲,躲不过就跪的保命绝活,加之本人能屈能伸,脸皮厚实,讨饶奉承的话张口就来,任谁在这里也无法想到,江湖上武功绝顶的一念君子,怂也怂的这么业务熟练。
此人自有一番歪理,认为做大侠的上能剁奸臣狗头,下能钻甬道狗洞,此一时彼一时,识时务者为俊杰。
俊杰明少侠——别说钻狗洞了,扮女人这等事情都做了,还怕跪个小孩儿不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拿到神仙草,重续经脉,他再来算账不迟。
明长宴连忙提起裙摆,虚虚的跪了一下:“好好好,好姐姐,你别哭啊,我随口一说,要跪便跪,我跪了,真跪了,看见没?”
这位云青仙人顿了一下,喂完鱼,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他是哪个宫里的?”
芍药胆子小,磕了一个头后,吓得全盘托出:“是、是青竹小筑,今日刚来的少侍。她吵着要见皇上,说是、说是要见自己夫君,奴婢拉不住她,让她跑到了小荷台,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云青瞥了一眼,道:“不用见了,把他赶回去。”
茯苓芍药二人,连拖带拽,将明长宴从地上拉起来,急急忙忙离开小荷台。
走了约莫一刻钟,小荷台彻底消失在三人的视线中,明长宴问茯苓道:“芍药,那个云青仙人是什么来头?”
芍药:“烟少侍,我才是芍药,她是茯苓。”
明长宴连忙转过身:“茯苓,那你说。”
芍药被他噎了一下,缓缓解释:“云青仙人是常国相的关门弟子和亲传弟子,又叫小国相。与大寒寺其他方士不同,小国相在皇宫长大,吃穿住行皆与皇子等同。皇上向来对修仙一事极度痴迷,因此他在宫中地位崇高,别说是一个小小的少侍,就算是元侧妃来了也得礼让三分。少侍记住,万不能像今天这样顶撞他。”
明长宴道:“问个路而已,何来顶撞一说。要不是两位姐姐不告诉我皇上住哪儿,我怎会去顶撞那个什么,什么云青!”
芍药捂着嘴,惊诧道:“少侍怎如此说话。”
明长宴道:“我是看两位姐姐生的好看才如此说话的,换别人我还不稀得说。”
芍药与茯苓互看一眼,搀着明长宴道:“少侍在宫中,事事小心,说话更是注意。方才你喊我二人的称呼,不可叫别人听去,你也不可再如此称呼。到了宫中,你是主子,我们是奴才。哪有主子管奴才喊姐姐的道理。”
明长宴将手从二人的怀中抽出来,空出了一段安全距离:“我自己能走,不劳烦两位姐姐。”
他问道:“那这位云青仙人岂不是可以自由行走后宫?”
茯苓:“别人是不能的,唯有仙人一人才有如此权利。后宫多女眷,寻常侍卫没有御令,进后宫便是杀头的死罪。”
明长宴若有所思的点头。茯苓见他不愿被搀扶,只道自己这位主子脾气古怪,她落后两步跟着,说道:“少侍现在回宫梳洗还来得及,酉时要与新进宫的秀女们一同去拜见元侧妃。”
明长宴与二人一同回青竹小筑,芍药替他选簪子抹粉时,这人已经闭上眼睡了过去,等芍药施妆完毕,推了他一把,他才醒来。
明少侠这一生买过的胭脂水粉,哄过的娇娘小姐有如过江之卿,却从未想到有一天,这娇滴滴的东西出现在自己脸上。
芍药道:“烟少侍,咱们同青竹小筑西苑的王少侍一同去给元侧妃请安。”
王少侍生了一张鹅蛋脸柳叶眉,走起路来一扭三叹,风骚无双。明长宴出了门,上前喊道:“王姐姐,久等了。”
王少侍捂嘴娇笑,香扇轻摇:“你说话怎的这样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