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静夜, 雨露滋长。
郑保站在乾清宫外面, 悄然皱起了眉头。
那敬事房的太监只见皇帝翻了绿头牌,还没来得及定下来呢, 就来了一位萧氏的姑娘,让他着实生出了几分忐忑, 不由压低了声音问郑保:“您看,还宣张贵人来侍寝么?”
郑保听见里面的动静, 清秀的面容在一旁宫灯暖黄光芒的映照下却笼罩了一层阴翳,只道:“怕是不用了。”
次日一早,皇帝罢朝。
天才蒙蒙亮便入宫准备朝议的大臣们全都一头雾水, 唯独有消息灵通的太监们凑到定国公萧远的面前来, 态度似乎比往日还要殷勤。
萧远自然没摸着头脑。
往日萧姝留宿宫中侍奉太后乃是常事,所以昨夜人没回来,在萧远看来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一般第二天早晨便回。
可没料想, 他回府之后竟仍不见人。
正要准备派个人去问问,结果外头管家就带着一脸震惊地来报说,宫里的太监传旨来了。
这一下萧远吓得不轻, 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到了堂内听旨时, 见来宣旨的竟是宫内权柄在握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新义,更是忐忑。
王新义却是笑容满面:“恭喜国公爷, 贺喜国公爷!”
萧远错愕, 一时茫然:“何事恭喜?”
王新义乃是宫里面的老狐狸, 只当昨夜发生的事情都是萧氏精心谋划,而眼前萧远不过是装,所以竟伸出手来拍了拍萧远的肩膀,笑容里有些拉拢味道:“令爱昨夜留宿乾清宫,今晨可不敢叫萧大姑娘,要称作‘贤妃娘娘’了!”
萧远先是愣住,随即却是面色大变:“你说什么?!”
*
“真的,今早来传旨的时候那阵仗,你是没看见!”萧定非两只眼睛都在放光,描述起今早场面时,更是手舞足蹈,唯恐姜雪宁不相信,“什么珍玩玉器,丝绸金银,全跟流水似的赏了下来。我大早上起来一看,嚯哟,简直摆了整整一个院子!一问才知道,萧姝那臭娘们儿往宫里面一夜把皇帝给睡了,可给自己挣了面儿,直接封妃!哈哈哈你是没看见萧远那脸色,我看他差点就要气吐了……”
“……”
姜雪宁的手指攥着茶盏,一根根慢慢收紧。
眼下还是在那戏园子。
雪白的梨花已有早开的,缀在墙边上,风一吹薄得像是乱颤的纸片;丝竹之音从下方戏台上传来,配着南边那带了几分吴侬软语的缠绵唱腔,引得周遭看戏的人好一番喝彩。
楼上雅座却安安静静。
因在暗中谋划和亲之议,萧定非常要将外面的情况告知姜雪宁,是以这些天来时常见面,都选在这戏园子。一则人来人往,最危险便是最安全;二则他们两个一般德性,都是好玩享乐,也不乐意去找什么太过正经的茶园琴馆。
萧定非还想跟姜雪宁说说自己一路来听的那些流言蜚语,好让她高兴高兴。
可刚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要开讲,一错眼看见她阴沉紧绷的面色,心里陡地跳了一下,不觉收了声:“你怎么了?”
留宿乾清宫,封妃!
这些字眼简直如针一般扎进了姜雪宁的耳朵里,让她刺痛之余难以感觉出半分的快慰!
“她竟真做得出来……”
上一世,萧姝是姜雪宁的死敌。
奉宸殿伴读的那些日子,对方便是那天上的皎月,地上的明珠。出身比她好,学识比她高,又与沈芷衣交好,人人都跟在她身边。
后来对方也入宫,母家强大,拉拢人心,背后更有太后那老妖婆撑腰,即便她彼时身为皇后,重重重压之下也很难在对方手里讨着好,明里暗里吃了不少亏。
在姜雪宁眼中,萧姝行止得当,算计周全,是这京城里世家大族所培养出来的贵女典范,绝对比她这样野草似的性情更适合那皇后之位。
骨子里,她该是傲气的,自负的。
即便是这一世,姜雪宁也没有任何轻敌的想法。
可她没有料到,萧姝会这般自甘下贱,竟委身于沈琅——
一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之感涌上心来,让姜雪宁如坠迷雾,随即便变作了一种难言的荒谬,甚至让她禁不住地笑出声来:“时易事变,她也有被逼到这田地的时候……”
萧定非莫名觉得背后发寒。
他小心翼翼地凑到姜雪宁面前,打量她神情,道:“她这样,难道不应该高兴吗?没名没分,打着探望太后的名头入宫,却留宿在乾清宫,便是青楼里的妓子也做不出这事儿来吧?出来卖的怎么说也要先收钱。她倒好,先白送一场,也不怕皇帝不给钱?现在满京城里都在议论她呢,便得了个妃位,可在这昏招之下,名声也毁了啊。”
“昏招?”姜雪宁一声冷笑,“你当她真是白送,皇帝的妃位真是白给吗?”
萧氏如今正处于非议的旋涡,皇帝的态度却始终暧昧不明。
虽然明日便是选妃,可沈玠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把萧姝选做自己的王妃。此人儒雅多情,可生性又有懦弱的一部分,当年她嫁与他做了王妃,见他从来都是趋利避害,也不大肯沾染上朝廷诸多争斗。
可他皇兄沈琅却是截然不同的人。
尽管上一世这位皇帝异常短命,在她嫁给沈玠两年之后便“因病暴毙”,和她除却中秋、除夕宫中的家宴外,也并无更多的接触,可姜雪宁却很难忘记,对方高踞在御座上俯视着人时阴鸷的眼神。
喜怒无常,纵欲反复。
记得她身为王妃最后一次入宫觐见,是在中秋。
那时沈玠已经被立为皇太弟,而沈琅服食方士炼制的五石散已有许久。他一脸迷幻地瘫在御座上,瞧见沈玠与她联袂而入,阴沉闪烁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说了几句之后,沈玠意识到了不妥,便称有话单独对沈琅说,先让她退下。
她心底不安,埋着头告退。
可直到退出到了偏殿里坐下等候,也仍旧觉得那毒蛇一般的目光还黏在她身上,让她起了一阵恶寒。
那日不知兄弟二人谈了些什么,一向平和儒雅的沈玠竟是铁青着脸从里面出来,回了王府便入了书房,也没出来过。
姜雪宁那时还是肯讨好这位夫君的。
她琢磨着让厨房炖了一盅鸡枞乳鸽汤,深夜里亲自端去书房。
若是往常,书房是随她出入的。
可这日外头竟有人将她拦下。
小厮进去通传,沈玠才从里面走出来。
外头那道书房门拉开时,姜雪宁竟看见里面坐了不少人。临窗靠着多宝格的位置上赫然是一角雪白的道袍,谢危转过脸来正正好对上她目光。只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门缝已经掩上,立在她面前的是朝她温和笑起来的沈玠。
沈玠亲手接了她拎来的那盅汤,又说自己晚些时候回房,然后吩咐了下人仔细送她回屋。
姜雪宁回去躺下后却好久才睡着。
直到天蒙蒙亮了,已经暖热的被窝里钻进来一具有些发凉的躯体,将她搂住。她费力睁开眼,瞧见窗纸上已是一片黎明过后的暗蓝。
等她下一次再见到沈琅,便是在皇帝大行驾崩时,装入的那盛大棺椁中了……
所以对这个目前掌控着旁人生死的皇帝,姜雪宁的了解实在算不上多,可从种种蛛丝马迹推断,绝不是什么一心为了天下的仁君贤主。
沈琅更像个疯子。
萧姝年纪轻轻便以玉如意一事陷害她,亦非良善之辈。
倘若她没有付出足够的代价,沈琅不会置天下悠悠众口于不顾,而封她为妃。且这位帝王的心思也实难度测,大早上不说差人将其送回府中再行册封,直接让人留在宫中还罢了早朝,真是半点面子功夫都不肯做,让萧姝落得被天下悠悠众口耻笑的境地,不可谓不狠!
仔细将前后发生的事情梳理一遍,皇帝对萧氏的态度显然让萧姝感觉到了危机,而慈宁宫那老妖婆连自己的亲女儿都舍得,她一个侄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萧姝是高傲心性。
上一世同她争个皇后之位便心机费尽,做妃子时迎进宫来排场比正宫皇后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想要她远赴番邦和亲,她怎么肯呢?
是了。
也的确只有这一条路了。
姜雪宁低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中这漂亮的茶盏,自语道:“断尾求生,绝地反击,我竟不知到底是高看了她,还是小瞧了她。”
她本以为,萧姝该不屑做这等忍辱委身之事的……
萧定非已能清楚感觉到她情绪不对,转念一想便明白事情的关窍在哪里——
乐阳长公主啊!
原本众人闹着要推出去替代沈芷衣和亲的萧姝,已经被封为了皇妃,天底下岂有让皇帝的女人去和亲的道理?萧姝看似名声坏了,可却保全了自己!
那沈芷衣……
“啪!”
半满的茶盏陡地飞起来砸到了前面那漂亮的画屏之上,顿时粉碎,已冷的茶水四溅开来,染污了屏中所绘的秀丽山水。
姜雪宁面无表情盯着,久久没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