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梦魇

小说:坤宁宫 作者:时镜

可谢危终究没问, 只是回:“我不困。”

姜雪宁去他对面坐下, 弯腰拉过了边上几根树枝, 咕哝道:“我都睡了一会儿了,火有我看着,看这雪的架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就算不困,先生也去歇会儿吧。这种天气里,越休息不好越容易生病, 您要倒下了, 麻烦的可不是我么?”

这话说得别扭。

有点抹不开面子。

她自己也知道,所以说完了之后只埋头往火里加柴,并不抬头看。

谢危莫名地低笑了一声,看着她添进去的柴, 淡淡提醒道:“不禁烧,慢点扔。”

姜雪宁:“……”

她心梗了那么一瞬,抬眼就望见谢危唇边那一点微不可察的笑弧, 已到嘴边的“还用你提醒吗”便咽了回去, 低声轻哼:“知道了,睡你的吧。”

谢危瞅她半晌,到底还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去干草堆上躺下。

只是抄了手,微微仰头斜靠在了后方的岩壁上假寐。

谢危没有想要睡着。

可这样一个夜晚, 注定不会平静。

几乎就在他闭上眼睛的刹那, 旧日那无尽带血的洪流便如噩梦一般向着他席卷而来, 像是撞倒了壁立千仞的悬崖, 击毁了参天茂盛的大树,将他携裹……

纵使用了全力,也无法挣脱。

他跌入不安的梦中。

清晨的天光里,九重宫阙的琉璃瓦,一片叠着一片,巍峨壮丽。

新雪洁白,映得迎送宫人的脸庞都沾上洋洋的喜气。

年轻的妇人停下来,为他整理衣袖,轻轻笑着对他说:“瑞雪兆丰年。今冬下了雪,来年庄稼的收成才好,百姓们就更高兴啦。”

那张脸应当是貌美明丽的。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也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细节,拼凑出一片不大真切的轮廓。

只有那牵起他前行的掌心的温度,深深烙印。

一步步踏入宫门,走过长道,上得台阶,又随着她躬身下拜。

华服的人们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太子沈琅带着其余几名伴读进来,拉他去偏殿下棋。

他下了几盘,便困了。

那年轻的妇人来,使宫人带着他,进暖阁睡了一觉。

他做了个梦。

梦见了夏天,舅舅府上那棵新栽的樱桃树,结了鲜红的果;梦见了自己坐在屋檐下弹琴,原本怎么也弹不好的调忽然都顺畅了起来;梦见府里的厨子终于做了一碟特别好吃的桃片糕,他笑起来端了就要往外面跑……

然后跌了一跤,忽然醒了。

睁开眼时,外头竟然已经天黑,暖阁里一名伺候的宫人也没有。

只有低低的哭声传进来。

他从榻上起身,走出去,看见几名年纪不大的宫人抱在一起,不住地流着眼泪,哽咽不已。那年轻的妇人则与那一身头戴凤冠、宫装华丽的女人坐得很近,面上难掩忧色,可看见他时仍旧露出笑容,招手让他过来。

他问,发生什么了?

她说,没有什么,会好的。

年纪不大的孩子,虽然懂的事情还不够多,可也隐隐嗅到了空气里浮动着的恐惧。

只是谁也不敢说。

子夜时,以前他见过的一名守卫宫门的将军冲了进来,身上披着带血的铠甲,朝着皇后跪下来磕头哭道:“京城将破,请娘娘开密道,入地宫,保住殿下!”

于是他们被蒙上了眼。

黑暗里,只有那名妇人紧紧攥着他的手。

等到蒙着眼的绸布被解开时,他们已经到了地下一处暗室之中,隐隐能够听见头顶上沉重的脚步踏过去的声音,还有刀剑相交的声响,几乎持续了整整两个日夜。

他睡着前能听见。

睡醒了睁眼开,还能听见。

直到第三天声音才渐渐小了,听不见了。

躲藏在暗室里的人们已经憔悴了许多,几乎喜极而泣。

皇后却厉声责斥,叫他们不许哭。

年轻的妇人将他搂在怀里,说,舅舅和父亲都是大将军,率领着十万兵卒,很快就能收到消息赶回来,接他们从这里出去。

他听了,心里却始终有一团迷惑:假若他们不能赶回来呢?

可看了看皇后姑母那阴鹜的脸色,到底没有说出口。

时间在等待中消磨。

到后来已经分不清时辰,日夜,只是睁着眼睛听他们说话,或者闭上眼睛做起纠缠的噩梦。

但那一天,他罕见地没有睡着。

隐约听到好像有人出去查探。

回来后叙说了不久,就有尖利的声音响起,有什么东西摔碎了,紧接着是带着哭腔的争吵,其中一个声音十分地熟悉。

他没有穿鞋,悄悄地走了出来。

珠帘遮挡了他的身形。

离得近了,听得便更真切了。

“娘娘,天教与平南王来势汹汹,本自狼子野心,杀戮成狂,倘若不得太子殿下踪迹,那三百孩童或还有救,兴许能撑到援军来救的时候!倘若依您所言,不管谁去,那三百孩童只怕都凶多吉少!是真,他们一杀以绝后患;是假,未必不恼羞成怒。怎可李代桃僵?”

“叛党已经向全京城下了通牒!倘若再无人出现,岂不激起民变?届时即便驱逐叛党,平复叛乱,焉知不会引起朝野动荡,清流诟病?”

“可娘娘,他连七岁的生辰都还未过……”

“太子又才多大,难道你竟敢让我的儿子去送死?”

“那又凭什么该是我的孩子?!”

“就凭我儿是君,他是臣!臣为君死——尊卑有别,贵贱不等!”

凭沈琅是君,他是臣。

凭尊卑有别,贵贱不等!

臣,当为君死。

他静悄悄地站在珠帘后,看见那年轻的妇人哭干泪水,泣血般颓然地坐倒在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冷厉的女人说:“去请小世子来。”

边上的太监躬身应了,走到这边来掀开珠帘,在看见立于帘后的他时,吓得惊叫了一声,跌坐在地,见了鬼似的颤声喊:“世子,怎、怎么在这儿?”

头戴着凤冠的萧皇后身形僵硬了一瞬,脸上的戾气尚不及平息,却在转头看见他时,连忙换成了平日的亲近温和,还冲他笑了起来:“怎么,睡不着呀?正好,姑母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他站在那边没有走过去。

萧皇后却走了过来,蹲在他面前:“圣贤书教,该当忠君。现在外面有坏人要抓太子殿下,你是殿下的伴读,愿不愿意假扮成太子殿下出去呀?”

他抬起头向角落里看去。

年纪相仿的沈琅瑟缩着坐在那里,触着他目光时有些躲闪,可一转瞬又恶狠狠地回瞪向他,豁然起身训斥:“君要臣死,你敢不去?”

萧皇后恼了,骂他:“闭嘴!”

等转回头来向他时,又和颜悦色:“本宫知道,世子自小早慧,是最懂事的,也该知道取舍。”

那哭泣的女人终于崩溃了,往这边冲过来,哀嚎道:“不,不要去!”

萧皇后一摆手。

站在黑暗里的那些太监就上来将她按住,拦在远处,他只觉得这些人好像长在那片黑暗里似的,走出来时,像是从黑暗里血淋淋地剥出来,却行尸走肉似的悄无声息。

萧皇后戴着珐琅护甲的手指轻轻搭在他肩膀上,朝着他回头一指那个女人,笑着说:“看,你娘亲这些天藏在这里,都要憋坏了,憋疯了。她疼你,你也护她,对不对?”

侍卫的手上握着剑。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了鞘,在幽暗中闪烁着惨白的寒光。

他们制住了那个孱弱的女人。

使她无法发声,不能动弹,只有悲切的呜咽。

她含泪的眼,仿佛是在哀求。

他眨眨眼,慢慢收回目光,似乎有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回答说:“我,愿代殿下;臣,愿代君。”

距离他最近的女人满意地笑了。

距离他最远的女人却掩面哭倒。

他走过去。

有人拦住。

萧皇后看他半晌,摆了摆手,那些人便退开了。

他来到那美丽妇人的面前,抱住她,轻声说:“娘亲,不怕。”

她却哭得更厉害,拉住他不肯松手。

直到有人用力地掰开。

他看见他们将她拉了下去,隔到一旁,听见萧皇后在他背后说:“姑母会看好她的。”

有太监把沈琅穿的衣服扒下来,给他换上。

从鞋袜,到玉佩。

在被人重新蒙上眼之前,他跪下来向那妇人安安静静地磕了三个头,她疯了一样用力地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脱。

黑暗在这时仿佛成为了无底深渊。

他在其中行走摸索。

在听见一道机关声响、暗道打开后,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摘下蒙眼的绸布,从乾清宫的丹墀旁走出,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下。宫人的尸体横了遍地,石缝里,低洼处,冻住的鲜血像是殷红的琥珀。

天上还在落雪。

他不知道是从进宫那一天开始,雪就一直在下,没有停过,还是中间停了又下了新雪。只觉得很冷,冻得人手指发疼。

梦境在行走间跌坠。

黑的夜,白的雪,无不化作了厉鬼,声嘶力竭地向他叫嚣。

忽然间有无数陌生的脸孔重叠在面前。

阴沉,狰狞,森冷。

有人问,你是沈琅?

他说,我是。

然后就听见长刀出鞘,雪剑铮鸣,一声寒彻骨的冷笑:“杀!”

杀——

眼前忽然被袭来的风雪遮挡,他步履维艰走在一条河中。

雪雾里传来猫儿的叫声。

他冲进去,大声地喊:“你们在哪儿?”

没有人回应。

他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住,摔倒在地,起身来却发现自己满身满手都是赤红——原来脚下不是河流,是无数淌不尽的鲜血;原来绊脚的不是石头,是一只小小的胳膊。

那一刻恐惧攫住了他。

他往后退了一步。

可大风恰在此时卷来,扫清所有遮挡视线的迷障,露出那无数孩童尸首堆砌成的小山。残破的四肢,压着冷硬的躯体;割破的喉咙,挨上撞碎的脑袋……

几只猫就蹲在上面,埋头吃着什么。

它们浑身脏污,瘦如皮包骨,似乎没有半点肉,显得一颗脑袋有这怪异的棱角,浑身紧绷着转过头来看他时,两肋的骨骼在干薄的皮毛下突出显露。

一双双饥饿的眼睛,在黑暗里发光。

连叫声都透出一种低沉的阴森可怖,让人几欲作呕!

“喵嗷!”

充满了尖锐敌意的一声叫。

黑影闪电般朝着他扑来!

“娘亲……”

谢危一下醒了,手指尖一颤,睁开眼来,火堆的火还在燃烧,可他却几乎感觉不到半分的温度,甚至因为那翻涌的恶心,难以动弹。

然而当他转过头,便看见了山洞口——

一双双在幽暗里发光的眼睛!

那是十数只山中的野猫,不知何时聚集在了洞口,从洞口堆着的枝叶间露出身影,虎视眈眈地看向他们!

几乎同一时间,最前方的山猫恶狠狠地龇了牙。

一声厉叫从它口中发出,顿时化作一道黑影,迅速朝着洞内扑来!

姜雪宁添了小半夜的柴,到得这后半夜眼瞧着要天明的时候,到底还是犯困,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打盹儿。

谢危隐约说了什么梦话,让她骤然惊醒。

这一下正好看见洞口聚集的那弓着背、耸着毛的一群山猫,霎时毛骨悚然,一股寒气从脚底顺着脊骨窜上后脑勺!

谢危那柄短刀擦干净了搁在一旁的山岩上。

电光石火间,根本来不及多加思考,姜雪宁一把将刀捡了起来,在那山猫扑过来的瞬间,往谢危面前一站,一刀朝着那只猫划了过去。

浑无半点章法。

嗤拉!

风雪夜里似乎有一声裂帛之响,锋锐的刀刃却划破了那猫的眼睛,拉开了半边肚肠,脏污的鲜血顿时迸溅到她身上,而这只猫摔了下去,落了一地狼藉,凄厉地惨叫起来!

姜雪宁只是下意识的举动,并没有想到会见血,更不曾想到会见到如此血腥可怖的场面,头皮都炸了起来,几乎想要埋头呕吐。

那一刻她想扔掉手里的刀。

甚至差一点就要退后。

然而冥冥中却有旧日的画面的浮现出来。有道声音告诉她,不能退。于是那股力量驱使着她,重新用力将这柄刀握紧。强迫着自己不低头看一眼,忍了作呕的冲动,只迅速一脚将地上已经没了声音的山猫尸体踢出去。

洞外的山猫顿时又一阵凄厉的嘶叫!

谢危冷极了,面容苍白,既看不到她表情,也读不了她心绪,只能看见这道背影,因极度的恐惧而息喘,起伏。

分明发抖的手指,偏紧攥着那柄刀。

姜雪宁像个傻子似的,逞强将他挡在身后,用几不可闻的低哑嗓音,对他说:“先生,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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