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成年人明白了一件事的利弊后,仍然义无反顾做出了不利于自己的选择,那么这件事的利弊对他来说便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善恶是非与不得不为。
千人骑队在沙漠里被顾青下令放了一轮箭后,只剩了八百多人,全部被反绑双手垂头丧气押解回营。
走在前面的陈树丰一脸颓废,在沙漠里与顾青的意志博弈他输得彻底,对于顾青这个人,他已没有勇气揣测顾青接下来的行动,但他隐约预感到他的性命,他的前程,正在慢慢走向万劫不复的绝望。
裴周南一脸惶急狂奔到顾青面前,看了看五花大绑的陈树丰,又看了看他身后同样被绑着的骑队,裴周南重重跺了跺脚,道:“侯爷请三思,事至此尚能挽回,下官定将此事消弭于安西之内,侯爷不可再冲动,否则侯爷的前程全完了!”
顾青神情冷漠且平静,淡淡地道:“裴御史,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是冲动的样子吗?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过的,至于后果,我能承担。”
裴周南忐忑地道:“侯爷欲如何处置陈树丰?”
“你问问陈树丰,他是如何处置我安西将士的。凡事一饮一啄,我如法炮制便是。”
裴周南摇摇头,叹道:“侯爷,下官来安西日久,虽说侯爷很多地方下官看不惯,但下官认为侯爷为安西之主仍是陛下慧眼识人,你未辜负陛下之托,下官真心不愿安西之主换人……”
顾青笑了:“你的意思是,我这个安西之主算是合格了?”
裴周南颓然点头。
顾青又笑道:“我这个安西之主合格,是因为我爱兵如子,我赏罚分明,我做事公正严明,而且,我还护犊子,所有一切加起来,安西军才服我,才只认我,但是昨日陈树丰害了我麾下将士的性命,我若装傻扮痴,轻轻放过,安西将士会如何看我?我还是那个合格的安西之主吗?”
裴周南语滞。
这是个典型的逻辑悖论。安西之主应该识利弊,懂取舍,该忍的时候忍,该放手一搏的时候要豁得出去,可是反过来说,将士被人谋害了,主帅却装聋作哑,利弊取舍固然合情合理,但将士们以后谁会服他?
人是矛盾又自私的动物,他们希望世上的公道永远站在自己一边,却从来不曾想过,如果公道永远只站在一边,它还能叫“公道”吗?
然而,军队里哪里需要公道,将士们需要的是一个不问青红皂白护犊子的主帅。
裴周南站在大营辕门外,听着里面如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声,数万人在怒吼,在力竭声嘶地要求杀陈树丰。
裴周南的心跌入了谷底,他知道今日之事断难善了,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都会惹出天大的麻烦。
杀陈树丰,长安的天子不会放过顾青,不杀陈树丰,安西军众怒难平,说不定会引发哗变。
看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裴周南,顾青叹了口气,道:“裴御史,你现在应该知道我的苦衷了吧?若你我易地而处,你会如何选择?”
裴周南面容苦涩地摇头。
顾青不再理他,转身盯着五花大绑的陈树丰,冰冷的目光直刺他的眼睛深处。
“陈树丰,你我往日有仇怨?”顾青冷冷问道。
陈树丰叹道:“并无仇怨。”
“你来安西后,我是否无意中得罪过你?”顾青又问道。
“没有。”
“最后一个问题……”顾青凑近陈树丰耳边轻声道:“是天子指使你这么干的?”
陈树丰沉默片刻,道:“不是,但是天子并不信任你,还有别的人也不愿意你继续做安西节度使。”
“别的人……”顾青嘴角一勾,笑了:“我明白了。”
“所以你闯营锁拿我麾下部将,对其严刑拷问,就是为了罗织我的罪状,把我从安西节度使的位置上推下去?”
陈树丰非常光棍地道:“是的。”
顾青的笑容越来越冷:“那么,你成功了吗?拿到我的罪证了吗?”
陈树丰摇头:“若拿到你的罪证,此刻被绑着的人应该是你。”
“我麾下的部将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这里是安西,我才是安西之主,你在我的地盘上想推翻我,陈树丰,你这点斤两还不够,远远不够……”
连绵数里的大营,此刻仍回荡着将士们愤怒的咆哮声,将领营官们呵斥怒骂,努力约束军士,可仍抵挡不住将士们排山倒海的吼声。
“杀陈树丰!”
“杀陈树丰!”
“为袍泽报仇!”
巨浪拍岸般的怒吼声传到陈树丰的耳中,他的脸色愈发苍白,肩膀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顾青含笑看着他:“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陈树丰咬着牙道:“我造的孽,我来担!任凭侯爷处置。但我麾下骑队将士无辜,请侯爷放过他们。”
“先关后审,凡事对我三名部将动过手的,全部处死。”
顾青盯着陈树丰缓缓道:“你刚才说任凭我处置,那我就不客气了……陈树丰,我治下的安西是个有公道的地方,杀人是要偿命的,不管你是什么来头,你是什么身份,害死了我的部将,便用你自己的命来抵。”
陈树丰浑身一颤,此刻他终于害怕了。
从沙漠被押解回营,一直到刚才,陈树丰心里隐隐还是抱有一丝希望,他只希望顾青能够看清情势,能够取舍利弊,他仍不敢相信顾青会如此不理智真敢杀天子派来监视他的人。
一个做事不顾后果只凭一时冲动的人,怎会坐到如今的高位的?难道果真只是因为他曾救过天子的命?
“顾侯爷,我……是天子派来的,有皇命在身……”陈树丰语声发颤道。
顾青淡淡地朝大营方向看了一眼,道:“你应该看到了,我若不杀你,安西军可能马上会哗变,只有杀了你才能安抚军心。”
未等陈树丰再次亮出仅剩的可怜筹码,顾青忽然暴喝道:“传令,将陈树丰押赴校场,斩了!”
亲卫们拔腿便跑,将顾青的将令大声传达到每一座营帐,短暂的寂静之后,大营忽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裴周南一把拽住顾青的衣袖,神情惨然道:“侯爷,陈树丰若死,侯爷这个节度使恐怕……”
顾青神情不变,淡淡地道:“世上有些事,权衡利弊是没用的,在利弊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比如善恶,恩仇,以及……念头通达。”
“下官的奏疏该如何写,下官在安西当如何自处?”裴周南无力地垂头叹道。
“该如何写就如何写,照实写就好,我给了安西军将士公道,但愿陛下也能给我一个公道。”
在将士们震天的欢呼声中,陈树丰被一刀砍下了头颅,麾下骑队被关押起来审问,没过多久,又有五名骑队部将被押赴校场,和陈树丰一样被砍下了头颅。这五人也是参与严刑拷问陌刀营部将的帮凶之一,顾青说话算话,当即下令斩首示众。
…………
陈树丰与骑队部将的头颅被高挂在安西军大营的旗杆上示众的同时,一骑快么从龟兹城飞驰而出,直奔长安而去。
马上骑士怀里揣的,是裴周南和边令诚的两份奏疏,两份奏疏的内容却各不一样。
经此一事,顾青在安西军中的威望更高了,所有将士都知道,无论他们遇到任何不公,受到任何欺辱,或许自己的父母长辈帮不了他们,但安西军的主帅却一定可以给他们一个公道。
军心在不可抑制地向顾青身上倾斜,顾青就这样彻底收服了安西军。
陈树丰死了,裴周南将自己关在节府里几天不见人,边令诚比往常更兴奋了,最近时常上蹿下跳,频频邀约安西军将领饮宴,但皆被将领们拒绝。
顾青杀了陈树丰后,边令诚已预感到安西要变天了,长久以来被顾青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如今眼看顾青就要倒霉了,自然要大肆庆祝顺便拉拢安西军将领。
顾青这几日却一直将自己关在帅帐里,不见任何人。
胡安打造的机件被他试了又试,在废掉了一百多件后,顾青通过试验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
将它装在燧发枪上,机件连接了扳机和燧石,黑火药的纯度问题经过几层杂质筛选后,纯度也比以前更高了。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顾青终于走出了帅帐,令韩介带着亲卫一同出营。
离营二十多里,来到茫茫沙漠中的无人地带,顾青命亲卫在沙地上支起靶子,然后亲手将黑火药塞进枪管里,最后装上铁丸。
韩介看着顾青捣鼓这一切,心中既焦急又无奈。
杀了陈树丰,闯下这么大的祸,侯爷不急着灭火上疏自辩,反而忙着搞这个破兵器,上次试验失败了还不够,仍一遍又一遍的试,究竟多厉害的兵器令侯爷对它如此上心?
“多厉害?呵呵,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顾青看起来心情似乎很不错,前几天闯的祸仿佛根本没放在心上,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新兵器上。
仍按以前的做法,扳机连着长绳,顾青调校了准星和距离后,拉着长绳躲到安全距离,在韩介和亲卫们满头雾水的注视下,顾青狠狠一拽长绳。
砰的一声巨响,韩介和亲卫们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一头栽倒,接着下意识拦在顾青身前准备护驾,结果却没发现任何危险,唯有不远处那杆破兵器上方冒出袅袅青烟。
顾青哈哈大笑,神情兴奋且雀跃,韩介跟随顾青数年,已经很久没见顾青如此兴奋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