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夏至,茶呢?

夏至又颠着小碎步出来了,将茶恭恭敬敬的放在几上,表情、姿态、角度,无一不好。

春分的眉又皱起来了。

金玦焱终于放下针,端起茶碗,拿盅盖拨了拨浮茶,再吹一吹……就是不喝,眼睛只瞄着茶碗,指还在摸索,好像这样就能把茶运到肚里。

“建窑油滴盏。”

“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

金玦焱装模作样的喝了口茶,做出品味的姿态,眼睛仿佛寻找他过去生活的印记般打量屋里的摆置。

方才只急着去找这个恶妇,差点错过了这难得的机会。

嗯,青花竹石芭蕉凸瓜果纹大盘,这是元朝的,不错;龙泉青瓷粉青小花插,是弟窑的,不错;《松溪泛月图》,是夏圭的,真迹;铜珐琅嵌青玉的花篮……暂时看不出什么,希望能拿手摸摸。

这么想着,手指就不由动了动。

青花缠枝莲纹赏瓶……嗯,这个一定是皇上赐下来的,就不知是哪个皇上了。

玉桐荫仕女图摆件……

阮玉见他眼珠子咕噜噜的乱转,不说话,也不走,不禁心中不悦:“四爷……”

“嗯……嗯?哦,”金玦焱方回过神来,将视线从漆雕双龙戏珠盘上扯下:“我此番来……”

思及使命,迅速黑了脸:“太太说,让你每天早点去请安。你是新过门的,理应恭敬谨慎,怎么每天倒要一大家子人等你?”

阮玉腹诽,谁让你们起那么早?就好像晚上不睡觉专门守在那里等着请安似的。若是想早,干脆另定个时间。再说,是否孝顺,跟是否去得早有什么关系?

然而金玦焱已经摆出了一副训斥模样:“莫说起不得早。每天早点睡,也不至于让人看笑话。白日里什么做不得?非要在夜里点灯熬油?金家纵然有金山银山,也禁不住这等浪费!”

金玦焱将卢氏的一番话原样奉送,心里亦随之敞亮,若说女人,就得靠女人来治!

岂料阮玉抬起眼:“你偷窥我?”

金玦焱正借机研究那只景泰蓝小盆景,忽听得“偷窥”二字,顿想起下午站在墙头看她踢毽子的事,当即跳起来:“你说谁偷窥?谁会偷窥你?”

阮玉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吓了一跳,不觉抓住扶手,身子往后一躲,气势却不弱:“当然是你,咱们俩院只隔了道回廊半堵墙,自是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这么说,你没事就偷窥我了?”金玦焱眯起眼睛,逼近一步。

阮玉来了气:“哪个有工夫偷窥你?只有那些总想着别人偷窥他的人才会这么自作多情!”

伴着阮玉的愤怒,金玦焱的眸子愈发眯起,声音也跟着拉长,语气亦变得暧昧:“你,希望我偷窥你?”

“金玦焱,你别放肆!”阮玉大怒。

好像除了成亲那夜,还没有见过她生气的时候。

金玦焱非常得意,阴阴一笑,疾步走向门边。

却又回了头,举着绣花针示威一晃:“做梦!”

大步迈出门槛,正打算来个放声大笑,忽听屋内传来一声脆响。

笑容当即僵在脸上。

定了一会,露出痛色。

这个败家女人,不知又把什么给摔了。

不过听这动静,好像是那个最不起眼的花纹镂空小陶瓷鸟。

☆、058温柔对决

阮玉为了争口气,不顾春分的劝阻,临睡前把第二天的衣物都穿戴好了,还绾了个飞天髻,将首饰也披挂上了。

可是这样就没法躺着睡了,便坐在圈椅上,让春分拿迎枕把她围起来,还要注意不要把衣服弄褶皱。

就这样睡睡醒醒的挺到了丑时末刻,霜降一敲门,立即梳洗上妆。

她的妆容一向简单,就是搽个面霜,所以寅时刚至,一盏幽暗的灯火便开始在黑暗中徐徐游走,所过之处,木石皆露狰狞,却又有几行稳而不乱的脚步声细碎响起,夹着划过树梢的风声,听起来分外阴森。

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阮玉裹了裹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心里像是有团火在燃烧。

每日卯时的晨昏定省,今天的寅时二刻,她已立在福瑞堂门口。

檐下的灯在风中打着转,上半截镂空雕花的木门关着,琉璃格里一片黑暗。

春分看了看阮玉,阮玉一偏头,她们便往泰安院而去。

福瑞堂距泰安院不远,就几步路,依旧是院门紧闭,里面鸦雀无声。

主仆对视一眼,春分便上前敲门。

咚咚咚的叩门声并不重,却震动了这个寂静的黎明。

很快,守门的婆子带着睡意的沙哑响起来:“谁啊?”

片刻后,大约清醒了,声音现出怒意:“谁啊?深更半夜的敲门,找……”

“是我们四奶奶,来给太太请安的……”

“……谁?”里面的声音迟疑了下,不可置信的发问。

“四奶奶……”

门打里面开了,守门婆子尚蒙着眼眵的小眼眨巴眨巴:“四奶奶?”

阮玉微微一笑,谦逊有礼:“我是来给太太请安的。”

“这个时辰……”

婆子不由自主的望天,又看她,好像在判断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阮玉再笑:“是我每日到得太晚了。”

她毫不隐晦自己的错处,面上恰到好处的呈现一点点的羞赧:“我在家中随便惯了,到了这,难免散漫,让太太费心了。所以我特意一夜未睡,就是为了弥补过失,还烦请婶子通报一下。”

这声“婶子”叫得张婆子分外舒服,可是这个时辰去通报,她不是找骂吗?

于是不好意思的堆起满脸的褶子:“四奶奶,不瞒您说,这个时候……太太正睡着呢。所以您若是有心,就到福瑞堂门口等等。往常大奶奶她们来得早了,都在那等。太太会明白您的一番心意的……”

“等?”

阮玉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张婆子望去时,只见一张颇为娇媚的脸。

相府出来的丫头就是不同寻常,方才那个,温和可亲,却是刚柔兼蓄,不卑不亢,而这个……

夏至已经挑起唇角笑了:“我们奶奶是什么人?在家里娇生惯养的,平日里大人都舍不得吹一丝风,有时树叶晃一晃,都是要病的。如今天寒地冻,你竟让我们奶奶在外面等?你安的是什么心?”

“这位姐姐,我……”

若是换了别的奶奶的丫头,张婆子一个巴掌就扇过去了。

不,别的丫头也不敢这么跟她说话,她眼前的,是相府出来的丫鬟。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

相府的丫鬟三品官。

她怎惹得起?

于是只是皱着一张老脸赔罪。

可是那丫头越骂越起劲,越骂越响亮,都不带重样的。从家事到国事,最终上升到居心不良,图谋不轨,大约就要定个谋反之罪时,正房的灯终于亮了。

卢氏的贴身丫鬟娇凤走出屋子:“外面谁在吵?”

张婆子就像看到了救兵,急忙抹了把大冷天被逼出的一脑门子的汗:“是四奶奶,来给太太请安的。”

四奶奶?

看样子,娇凤也是一怔:“我去回禀太太。”

张婆子腿一软,差点给平日瞧不上眼的娇凤跪下,可是不待转头,就听那个丫头又骂起来。

娇凤又出来了。

“太太说,请四奶奶进去。”

张婆子松了口气。

岂料那主仆三人刚进了门,那个骂人的丫头便转回身:“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仗着人势竟敢欺骗我们奶奶,若是放在我们相府,早就拿板子打死了!”

张婆子表面喏喏,心里狂骂,到底是哪个狗仗人势?

卢氏穿着石青色刻丝通袖袄,坐在太师椅上,脸因为没有上妆而显得枯槁暗黄,在跃动的烛焰下,皱纹隐隐。

她抿紧唇,拳亦攥得死死的,眼睛发直,而另一个叫做彩凤的丫头正在为她抚胸弄背的顺气。

可是待外面再次传来骂声,她的手忽然一动……玛瑙念珠就突然断裂,珠子叮叮当当的滚了一地。

彩凤正待拾捡,却听卢氏道:“出去,让人把张婆子打上二十板子!不,三十板……四十……”

彩凤听得心惊。

若说府里的板子,金家怕家大业大引得下人黑心,做得是又粗又重,还安了倒钩,打上去,就是一道血淋淋。张婆子身子虽结实,怕也挨不过十板。

卢氏是着实气着了。

夏至那一句句的刀子,看似在骂张婆子,实际岂不是在骂她?而且听起来好像还在讽刺她管教不严,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瞎管。

而张婆子也实在不够机灵,阮玉明显就是来找茬的,她不想着应对,倒让主子跟着挨骂,该打!

好你个阮玉,我刚使儿子说你好吃懒做,不懂规矩,你就给我玩阴的。

好,很好!

她将指节攥得嘎巴响,仿佛手里捏的不是剩下的那颗念珠,而是阮玉。

门外,阮玉正责怪夏至的多嘴。

今天,她算真正见识到了夏至的口才,可是再怎么着,她的对手是卢氏,而非一个替主子卖命见风使舵的张婆子。虽然打张婆子就是在打卢氏的脸,虽然最终打不打的也得由卢氏决定,而卢氏为了面子是必然要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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