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华琅笑意微顿,诧异道:“外祖母……”
“我老了,但还没有瞎,”邢国公夫人自她手中接过夹子,自己取了核桃放上,徐徐道:“当年你祖父带着你父亲来卢家提亲,你外祖父说,那是个好后生,眼睛里透着聪明,我说不,聪明的人才容易犯傻……”
核桃裂开,露出内里的果仁儿,她抽了出来送入口中,微微眯起眼来:“果然,我一点儿都没看错,那么简单的道理,他要用二十多年才想明白。”
谢华琅隐约了悟外祖母话中的意思,却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要说,是因为她与顾景阳吵的那场架,才叫阿爹想明白吗?
算了,她还是老老实实的闭上嘴吧。
邢国公夫人握住她的手,忽然问道:“枝枝,你知道为什么我最疼你吗?”
谢华琅想了想,道:“是因为我最像阿娘吗?”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觉得对不住你阿娘。”
邢国公夫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叹一口气,道:“她喜欢的那个后生,我也曾经见过,他的确很好,只是门第上差了些。高门的女郎享受家族供养,将来出嫁,也要顾及到举家利益,你阿娘什么都没说,我也当做不知道,但回首去想,总觉得有些遗憾。”
这些事情,卢氏却不曾同谢华琅提过,然而世间小儿女的情情爱爱,左不过就是那些,即便此前未曾知晓,现下听了,隐约也能猜到几分。
邢国公夫人微微一笑,道:“所以我才说,你有福气。”
谢华琅曾以为母亲对于自己寻觅一心人的支持,是因为同为女儿身,但现下再想,或许也是因为自己没有得到,所以想叫女儿圆满。
她心中有些感念,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抬眼望向外祖母,轻轻道:“我会惜福的。”
“枝枝从小就聪明,我没什么好叮嘱你的。”邢国公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慈爱道:“好好过。”
……
日头渐渐高了,外边也喧闹起来,开始有宾客登门。
这样的日子里,邢国公夫人是理所应当的主角,来客中不乏同龄的旧友与宗室王妃,她免不得要前去寒暄,宾主尽欢才好。
立后的圣旨早就降下,谢华琅当然不会再往那样喧闹的地方去,便在这院中坐了,静静思量先前外祖母说的那些话,也不觉得无聊。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忽然一阵闹腾,谢华琅坐在院中,抬眼往门边看,便有卢家女婢前来回禀:“娘娘,外边有人求见。”
谢华琅眉梢微挑,道:“是谁?”
女婢恭声回道:“宗正少卿、左神武卫副将、梁王世子明炯,与纪王府的思屏、代王府的思禄两位郎君。”
梁王世子?
郑家的郎君们来也就罢了,梁王世子又来掺和什么?
谢华琅伸手去取夹子,采青见状,忙递了核桃过去,她手上用力,将那核桃捏开,这才道:“这里地方太小,怕是容不了那么多人。”
女婢听得莫名,却不敢细问,将她的话记下,出去说与前来的三人听。
她不懂,来的几人却懂,梁王世子与思禄倒还好,思屏面上却有些愤愤,只是现下三人以梁王世子顾明炯为首,到底不敢多言。
顾明炯便同那女婢道:“你只管去回娘娘,就说顾明炯与郑思禄、郑思屏三人求见。”
那女婢前去回了,谢华琅见他们上道,不免失笑,站起身往内室去,摆了屏风,又传那几人入内:“几位此来何意?”
顾明炯躬身道:“两位表弟先前冒犯了娘娘,今日特意前来赔罪。”
谢华琅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而是道:“那位思屏郎君也是出自纪王府,想必同延秀女郎有些关系了?”
思屏起身施礼道:“延秀是我姐姐。”
“哦,我想起来了,”谢华琅道:“你姐姐同我提过,说她有两个弟弟,那日往长公主府上去献艺,也是为了你们的前程。”
思屏听她如此言说,面皮登时涨红,跪下身去,求道:“姐姐那日冒犯娘娘,原是为了我和弟弟,求娘娘高抬贵手,饶她一回。”
“怎么,”谢华琅道:“你姐姐哪里不好了?”
思屏手指捏紧,忍辱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赐婚,姐姐不敢心怀怨怼,只是陛下将赐婚之人外放,天高路远,着实叫人放心不下……”
谢华琅只知道顾景阳将郑家适龄的女郎统统指婚,却不知外放之事,听思屏说的凄楚,不免多问一句:“外放到何处去了?”
思屏道:“北境的丰州。”
谢华琅道:“好极了。”
“你!”思屏见她先前温言细语,原以为是个好说话的,现下听她这样讲,一颗心却是如坠冰窟,心中怨愤,正要起身,腿弯却被顾明炯踢了一下,顺势跌跪下去,他也旋即回过神来,重新将头低下。
谢华琅隔着屏风,那一幕看的影影绰绰,不甚清晰,她也不介意,转向立在一侧的人,道:“那位便是代王府的思禄吗?闻名不如见面。”
思禄面皮便要比思屏厚的多,忙跪下身去,谦卑道:“是我该死,猪油蒙心,冒犯娘娘。”
说着,抬手自打几个嘴巴,只听响声,就知道力气用的不小。
谢华琅垂眼看他,淡淡道:“你犯什么事儿了?”
思禄停了动作,却不敢细说,含糊其辞道:“早先实在是糊涂,惹娘娘心烦了……”
谢华琅不耐烦再听下去,轻轻道:“外边树上的蝉在叫,我也心烦的很。”
思禄被她这句话噎住,神情窘迫,尴尬的笑了笑,没再吭声。
思屏则抬起头,殷殷道:“娘娘,你也有弟弟,作为姐姐,更能体会到我姐姐的苦心,求你高抬贵手,饶过姐姐这一回吧。”
“我是有弟弟,但他从没有叫我去献身,为他换一场荣华富贵,当然,”谢华琅饮一口茶,语气平淡,神情却有些凌厉:“他若是敢说这种话,无需父母管教,我就打断他的腿!半分心胸志气都没有的儿郎,同女人有什么区别?”
思屏愈发难堪,脸颊红的能滴出血来,咬牙切齿道:“我没那么想过!因为我们姓郑,就否定掉我们的一切吗?要不是因为这该死的出身,你连姐姐的一根手指都比不过!”
“哦,”谢华琅执起团扇,轻轻打了两下,道:“那你姐姐的手指一定很大。”
“你!”思屏被她这句话梗住,嗓子眼儿如同被堵了一团棉花,竟没能再说出话来。
谢华琅手中团扇不停,道:“思屏郎君疯了,还不带他出去,他若是敢出声叫嚷,说些有的没了,坏了外祖母的寿宴,就赏他三十板子,打残了算我的。”
思屏理智仍存,听她这么说,立马将嘴闭的严严实实,目光中却尽是愤恨。
谢华琅看不见,即便看见了也不会在意,她转向顾明炯,淡淡道:“梁王世子怎么会掺和到这些事里边去?”
“娘娘恕罪,代王府相求,实在是抹不开情面。”顾明炯垂下头,恭敬道:“思屏年少,有所冒犯,望请娘娘恕罪,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谢华琅微笑道:“什么屏?”
顾明炯道:“思屏。”
谢华琅又道:“思什么?”
顾明炯顿了顿,道:“娘娘这便是有意要戏弄人了。”
“你终于看出来了。人必先自爱也,然后人爱诸;人必先自敬也,然后人敬诸。他自取其辱,与人无尤。”
“当然,”谢华琅道:“这句话也同样赠与郑家的好儿女们。”
“思屏,”她转向那面带怨尤的少年郎君,笑问道:“你服气吗?”
思屏年轻,仍且有少年人的稚气,闻言恨声道:“我不服气!”
谢华琅遗憾的“哦”了一声,道:“那就憋着!”
第40章 同坐
话赶话说到了这儿, 便也没必要再讲下去,思屏心中恼恨非常, 却还记得方才她说的那几句话,不敢显露出来,咬紧牙根,一声不吭。
思禄却比他圆滑的多,不敢做声,只仰起头来看顾明炯, 目光里遍是哀求。
顾明炯却不愿再叫自己陷入这泥潭,便只当做未曾见到, 恭声道:“两位表弟皆要唤我一声表哥,代王府的叔父登门相求, 实在是不好推诿, 今日冒犯之处,望请娘娘恕罪。”
谢华琅却不客气,质问道:“代王府的人情不好推诿,所以你便带着他们来寻我晦气?”
顾明炯一时语滞, 知晓她口舌尖利,不敢相较, 便不再抵抗, 施礼道:“是我糊涂,贸然掺和进来, 娘娘不要动气。”
他口气这样软, 姿态这么低, 又没牵涉其中,谢华琅倒不好再为难,有些倦然的瞥了眼,道:“退下吧。”
“是。”顾明炯应了一声,便以目示意,叫那二人同自己一道离去,刚到门边,又回过身去,有些为难的道:“我涉及此事,也是因亲戚情分,来日皇叔若问起,还请娘娘饶恕一二……”
谢华琅微微一笑,道:“我会酌情说的。”
顾明炯松一口气,连忙道谢,带着两个表弟离去了。
卢家的女婢端了鲜果来,采青过去接了,轻轻搁在案上,谢华琅摘了颗葡萄,慢条斯理的剥了皮,就听先前回话的女婢恭敬道:“娘娘,外边有人求见。”
“有完没完了?”谢华琅心下不悦,眉梢微蹙,道:“当我是什么,珍奇园的猴子吗?”
“哎呦,娘娘好大的脾气。”
谢华琅这话刚说完,外边人说话声就传进来了,谢莹身后跟着采素与其余几个女婢,盈盈往内室来了。
今日是邢国公夫人的寿辰,谢家两房虽是至亲,但前者在此是亲眷,后者在此是客,便不曾一道来,刘氏与谢莹等人,自然也到的晚了。
谢华琅见是堂姐,便有些不好意思,起身去拉了她手,一道坐下:“我以为是别人呢。”
“我去拜见过邢国公夫人,便来这儿寻你,老远就瞥见梁王世子了,他后边还有两个人,似乎是郑家的,没怎么见过,便有些认不出,现在这几家情状尴尬,我忙避开了。”
谢莹悄声问道:“他们是来见你的?”
谢华琅打发其余人退下,又将方才之事说了,不豫道:“谁知道梁王府在这其中做了什么角色,要说只是碍不过亲戚情分,我才不信。”
“郑家人也是糊涂,保全富贵已经不容易,何必在上蹿下跳惹人心烦,至于宗室那边,更是拎不清了,”谢莹看的透彻,摇头失笑道:“你不必管,只需将今日之事说与你家郎君听,他会处置的。”
“什么‘你家郎君’,”谢华琅团扇掩面,闷闷道:“阿莹姐姐,你几时也这样坏了。”
她们自幼一起长大,几乎与亲姐妹一般,彼此言谈也无禁忌,闲聊了几句,便听人回禀,说是元娘、宪娘来了,忙叫人请了进来。
宪娘性情爽利,石榴裙明艳似火,入内便笑道:“娘娘好大威风,我们刚走近些,便被拦下来了。”
谢莹也笑道:“谁不是这样?我若非遇见采素,也该等人通传了。”
“去去去,都来笑话人了,”谢华琅拿团扇打她,又道:“还是元娘最好,不跟你们似的。”
元娘生的秀婉,性情也最温柔,唇畔一双梨涡,笑起来时十分甜蜜,温和道:“今时不同往日嘛,枝枝身份变了,规矩也该改一改的。”
她这样一讲,宪娘便有些感慨,拉住谢华琅手,依依道:“可不是,枝枝做了皇后,我都不好去找你了。”
谢华琅奇道:“这怎么说?”
“你是不知道,我这几日出门,叔母便专程去堵,牵着我堂妹的手问:是不是去谢家寻皇后娘娘?你堂妹成日里在府中闷着,也可以去做个伴儿。”
宪娘抱怨道:“要是和脾性的话,早就玩儿到一起去了,哪里用得着等到现在。”
宪娘的堂妹,谢华琅也是见过的,性情倒也不坏,只是时常生病,她叔母娇惯,养的娇怯怯的。
小孩子一起玩闹,免不了磕磕绊绊,昨日吵架,今日便好了,可她叔母太过宠爱女儿,每次有点什么,非要闹到别人家里去才行。
谢家的门也被登过几次,卢氏免不得要念叨谢华琅几句,最后烦了,索性不叫女儿同那女郎一起玩儿了,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