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里头的弓箭皆属上乘,有极考验臂力的硬弓,也有女子可用的小弓,旁边甚至还有机弩,贴着两个遒劲的字——慎用。

徐秉均挑了把称手的弓,不由生出比试之心。

谢琤欣然答应,“射多远的?”

“寻常不都是百步么?”

“百步的箭垛,闭着眼睛都能射。不如射两百步的,今日瞧瞧你的底细,权看多久能追上来。”

“啧,这是胜券在握?”徐秉均调侃。

谢琤笑得张扬,“你以为我在演武场拔头筹时,靠的是夸海口么。走,试试去!”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正逢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年纪,出了茅屋,各自挽弓搭箭,说比就比。

十支羽箭射完,胜败立时分明。

——谢琤有九支羽箭正中靶心,围成一簇,最末那支故意朝着羽尾射去,竟自将其中一支箭杆劈成了两半,分明是指哪射哪,丝毫不差。相较之下,徐秉均的箭支虽也射在了箭垛,却因臂力有限,在箭垛上七零八落,有一支悬悬的挂在边缘,摇摇欲坠。被山里寒风吹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谢淑看罢,笑得前仰后合。

“徐公子这支箭也算竭尽全力了,硬是撑到我们检看过才掉下去。二百步原就难射,徐公子十支都能射在箭垛上,也是难得。只是比起谢琤的每发必中,到底逊色了些。”

“何止逊色,我这是差之千里。”

徐秉均倒是有自知之明,惨败成这样也不气馁,还趁机道:“高手就在眼前,定得好生请教才是。”

“急什么,等你进了折冲府,多的是切磋的机会。到时候,只怕你不愿拉硬弓,扛不住那些苦头。我当初苦练时,胳膊酸得都快拿不住碗筷了。”谢琤提起旧事,一把辛酸泪。

阿嫣闻言莞尔,“他是铁了心从军,自该好生磨砺。”说着话又笑瞥一眼,打趣道:“刀剑拿起来比画笔难得多,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会儿后悔还来得及。”

“我才不打退堂鼓!”

众人皆笑,谢淑又临时起意,道:“两位都是神箭手,不如也教教我和堂嫂吧。”

“就你那眼神儿?怕是连五十步外箭垛的靶心在哪都看不清。”谢琤嘲得毫不留情。

谢淑下意识瞥了眼徐秉均,佯怒斥道:“你教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谢琤哈哈笑着,去取两把小弓过来。

阿嫣饶有兴致的接了一把。

在京城时,她所往来的都是文墨之家,除了徐秉均偶尔舞刀弄枪,旁人几乎不碰刀剑,连射猎都不曾有。如今弓箭在手,只觉沉甸甸的,羽箭搭上去,试着拉了拉弓弦,纤弱的胳膊没多少力气,还没拉开几寸,箭头一歪险些掉在地上。

徐秉均乐不可支,“楚姐姐,你这点力气也就能拿起画笔了。瞻前不能顾后的,根底太弱,怕是教不好。”

谢琤也笑道:“让二嫂挽弓确实为难,不如试试机弩。”

“有道理。”徐秉均立时跑腿去拿。

少顷,选了最小巧的弩给她。

这东西虽也要些气力,射得也不够远,却比拉弓容易些。谢琤是小叔子,不便来教阿嫣,只在那边指点谢淑当如何挽弓用力,徐秉均遂将箭支放着,先教阿嫣如何用小弩,不时比划给她看。

……

谢珽骑马经过,恰巧看到这一幕。

少年人们年纪相若,站在空荡荡的射箭场上,谈笑之间朝气蓬勃,就连谢淑那只片刻不离身的卷毛小黑狗都跑得格外欢快。

远处山峦覆雪,近处红梅簇簇。

阿嫣挽了慵懒的堕马髻,穿着光彩耀目的雀金斗篷,低眉垂首时,依稀可见唇角微勾,笑意盈盈。而徐秉均凑在她的跟前,隔着那么近的距离,正自细细讲解。旁边谢琤兄妹俩也是相似的姿势,算来姐弟之间走得近些,原也无妨。

但徐秉均毕竟不是真的弟弟。

而是阿嫣的青梅竹马。

谢珽才从校场回来,原是有事要离开魏州几日,顺道来跟武氏和阿嫣说一声。见状眉头微动,不自觉拨转马头放蹄过来。

阿嫣听到蹄声,诧然回眸。

正逢谢珽勒了缰绳翻身下马,磊落锦衣勾勒出修长的腿,矫健而不失威仪。

昨晚他衣袖垂落,静坐弹琴弄箜篌的姿态骤然浮现在眼前,连同她拉着他坐在院里,絮叨诉说旧事的记忆一道闯入脑海。暗夜里沉默耐心的谢珽,和眼前气度威冷的男人悄然重合。她依稀记得昨夜是被谢珽抱回榻上的,想必并未怪罪她酒后多言。

遂放心上前,笑盈盈道:“殿下怎么来了?”

冬日的风掠过山谷,吹乱梅花。

远处白雪红梅,她身上锦衣鲜丽,如画眉眼在骄阳下顾盼生辉,发髻间不知何时落了几瓣梅花,与花钿混在一处。

谢珽抬手,将花瓣挨个拂落。

“难得见你挽弓搭箭,看来兴致不错。”他的视线从少女的眉眼挪向手里的小弩。

阿嫣莞尔,“学着玩罢了。”

“学会了吗?”

“堂妹那边想必是会了。不过我力气太小拉不开弓,只能试试小弩,他正慢慢教呢。”阿嫣说着,瞥向旁边的徐秉均。

徐秉均随之拱手,“拜见王爷。”

“徐小公子书画精绝,箭术上或许还欠缺些。过阵子要分去折冲府,该趁机多练练。”谢珽抬手示意他免礼,又取过阿嫣的小弩掂了掂。是劲道最小的那种,射不了太远,但在近处的准头和劲道都不错。若真学会了,也算技多不压身,往后没准用得上。

遂取了支箭装上去,道:“过来,我教你。”

阿嫣依言凑到他跟前。

谢珽站在她身后微微躬身,撑起披风将阿嫣环在怀里,将小弩举在面前,细细告诉她该怎么用,如何看准头。

大庭广众下,这姿势过分亲昵。

但阿嫣很快就觉出了好处。

方才徐秉均碍于男女之别只能站在旁边演示,阿嫣从侧面瞧着终归别扭,有些感觉也无从领会,更不敢上手去试。此刻谢珽将弩摆在她面前,从装箭、绷弦,到瞄准、放箭,一丝一毫莫不清晰。加之谢珽是刀林箭雨里走出的硬茬子,便是阿嫣偶尔失手,也可眼疾手快的化解,更令她放心不少。

遂亲手去试,从小心翼翼到渐而大胆。

徐秉均自知弓马的能耐不及这位威名赫赫的悍将,瞧他教的尽是要领,便没敢插话,只在旁看阿嫣摸索。

不过谢珽那身披风实在宽敞,撑开时将阿嫣整个圈在怀里,几乎阻断他的视线。加之夫妻俩贴耳低语,旁若无人,他站了片刻,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谢珽的用意。

是他愣头青了,不该在此处碍眼。

徐秉均有点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自觉退到旁边。

几步外,谢淑咬了咬唇。

她长于武将之家,虽说眼神儿差了点,该学的东西却都碰过,射箭也不是头一回。这会儿谢琤在旁指点,她拿出半数心思便可应付自如,余光亦不时瞟向旁边的少年。

比起将门男儿,他显然很不同。

出自书香门第的少年郎,既有绿杨陌上的文采风流,亦有系马高楼的英姿意气。比起与她一道长大,最爱舞刀弄枪的谢琤,徐秉均可算是笔头千字、胸中万卷,多了几分刚柔并济、文武兼修的味道。且书画文墨素来陶冶心性,他的谈吐可清逸可豪爽,清隽风姿亦与众不同。

这样的人于她而言,便似阳春烂漫的开阔郊野,明媚而蓬勃,忍不住就想多瞧两眼。

今日过后,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

谢淑迟疑片刻,终是开口招呼道:“徐公子。你来教我吧。”

“我?谢琤箭术那么好……”

“善射的人不一定就擅长教人,就像请文墨名家给小孩子启蒙,未必真的相宜。”谢淑笑了笑,毫不犹豫的踩了谢琤一脚,“他教得太快又没耐心,字还没认全就想让我写诗文,太猴急了。还是劳烦你教我吧。”

徐秉均听了,当仁不让。

旁边谢琤暗自咬牙。

他的生辰跟谢淑没差几天,堂兄妹一道吃奶哭闹,一道上蹿下跳、闯祸受罚,彼此肚子里藏着几根花花肠子都一清二楚。此刻听着谢淑欲盖弥彰的解释,不免嗤之以鼻——不就是盯上人家清秀小书生了么,至于拿他来垫背?

当真是女大不中留!

他暗哂着退开,索性抱臂在侧,观景闲看。

渐渐的,他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劲,尤其瞧着谢珽温声低语的耐心教导时,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

谢琤记得二哥是个铁石心肠。

对他的严苛不必说,书院和校场的两重任务压过来,每尝他顽劣起来,武氏约束不住,便是谢珽亲自上手来揍。谢琤毕竟比他小几岁,加之天资稍逊几分,每回架不住几招就得落到谢珽手里,而后或揍或罚,从不手软,更无半点多余的耐心。

哪怕是在谢淑这种闺阁少女,上次帮他遮掩被逮住时也遭了谢珽惩治,铁面无情。

自打袭爵,谢珽就变成了行走的律典,从不知心软为何物。

可今日……

二哥将嫂子圈在怀里,手把手耐心教导不说,连声音都温和无比,像是在哄小孩子。偶尔阿嫣犯了错,他也没半点斥责之意,甚至会闷出两声低笑,仿佛她连犯错都是可爱的。

谢琤目瞪口呆。

他抬起胳膊,偷偷碰了碰谢淑,低声道:“有没有觉得二哥今日耐心得过分了。”

谢淑闻言瞥过去,微微一怔。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日徐徐回城的马车里,谢珽将阿嫣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为她上药,被咬了都不吭一声,还抱紧了阿嫣。

如今又腻歪起来了。

她赶紧收回目光,只低声道:“他在堂嫂跟前,脾气就是格外好。”

声音不高,却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阿嫣原本端平了小弩,正屏息瞄着靶心,不提防听见这两句,不由心头微跳。

手指轻颤,利箭离弦而出。

她捏紧练习半天后微微出汗的手,往后瞄了一眼,这才发现谢珽披风垂落,几乎是将她揉在了怀里。两人腹背相贴,男人的手握在她腕上,肌肤微烫。因要瞄准靶心,他躬身时脸颊几乎贴在她耳侧,在箭支射中箭靶的那一瞬,微热的鼻息便落在了她耳畔。

“准头不错,但分心了。”

男人声音低醇,与平时的清冷迥异,说话时躬身为她取箭。

或许连谢珽都未察觉这转变。

阿嫣心里却毫无来由的轻轻跳了起来。是错觉吗,她竟从中品出了一丝温柔?

这念头让她心中微惊。

毕竟,她跟谢珽注定是要分道扬镳的,夫妻之名不会长久。彼此相安无事,她能得谢珽几分善待,在春波苑的那方小天地里偏安一隅便可,若越了这条线,反而会将清澈的溪水搅浑。

遂按捺着心跳低头,趁机往前逃开半步,若无其事的擦拭弩身,道:“想是有点累了,歇一歇再练吧。玉露,拿茶水来。”

几步外侍立的玉露应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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