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皇后已懷了皇子,體弱多病~當尚書郎知曉那手環是皇室代代相傳的信物時,認為極度不妥,堅不肯收,皇上卻強勢得不由得他拒絕……果然,因為那手環的關係,他們極力隱瞞的私情,終究還是被一名善妒的妃子發現了~
那名妃子知曉皇后極可能撐不過生產的過程,心中早覬覦后位許久,她的家世背景雄厚,政商關係良好,朝中幾乎有一半以上的官員都與其父交好。她察覺了小尚書郎的秘密之後,怒不可抑,趁著某次皇上親至前線領軍作戰之際,她肆無忌憚地將魔爪伸向了他……」
華宇玨只覺得全身血液逆流,他的手掌也漸漸地變得與對方同等溫度。他有預感~接下來師父要告訴他的故事,絕對……不會是什麼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大結局。
華伊月此刻的神情一片漠然,彷彿自他口中說出來的一切當真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又或者,這其實已是他催眠了自己十多年後的成果。
「她隨便捏造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讓小尚書郎鋃鐺入獄~而後,她在大理寺召開私審,主審的官員全都是她的心腹。罪名很快地被確立,而判決是~『誅九族』。
僅一夕之間,那位平凡的小尚書郎失去了他所有的親人,而他連見他們最後一面也辦不到……至於尚書郎本身該怎麼處置,那名妃子也早已計畫好……她並不打算讓他太好過,可也不想讓他死得太痛快,於是她要行刑的人剜出他的眼珠,再一刀一刀割去他身上的肉……決定將他凌遲至死。」
華宇玨用空著的一手摀住嘴,也掩去了脫口的驚呼……止不住的,卻是流了滿臉的淚水。
他的師父表情卻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有那雙失明的眼瞳淡淡地透出一股絕望與憂傷……他續道:
「當雙目失明,奄奄一息的尚書郎躺在惡臭的牢獄地板上,打算就這樣撒手回到摯愛的家人身邊時,一雙有力的手臂不知打哪伸來抱起了他,一路暢行無阻地殺出重圍,帶著他逃離了大理寺……」
白濁的瞳仁精準地對上了金色的眼,給了瞪大眼的對方一個肯定的答案:
「是皇上。他自前線返回宮中聽聞此事,立刻喬裝潛入大理寺救出了尚書郎。他抱著他一路逃亡,在閃躲追兵的攻擊時受了重傷,一身武功,就是那時被廢的。他們逃到一座罕無人至的山頭,皇上抱著尚書郎低溫的身體哭喊、懺悔……他替他解了手中的蛇環,並在他身邊起誓:只要他活著的一天,絕不讓任何宮裡的人再有機會對他下手~」
濁白的眼沒有焦距,正似他的嗓音此刻已帶著一些縹緲。
「他為他在山裡種了櫻花,蓋了茅屋;為他在山腳下佈了眼線,埋了民兵……為了他的安危,他再也不與他見面……直到十八年前,他才打破原則,帶著他的兒,來到這座山……」
一切的一切,全都連成了一個圓……上一代,他的師父與他的父親的糾葛;這一代,他與風慕烜的痴纏……真是命中注定的話,為何上天就是不肯讓他們好過一點?
他恍惚地望著師父不經風霜的面容,怎樣也想像不到,這樣俊雅的皮相後頭,竟然曾經遭受過這樣巨大的變故,這樣摧折人心的痛苦……難道……
「您都不後悔嗎?」來不及多想,這個問句就這麼衝口而出。
華伊月也沒怪他魯莽,只是平和地應道:「我與他……太不對等了……若要我再選擇一次,我只能說我會選擇不要認識他~」
平淡卻決絕的回答讓華宇玨一陣揪心,他無意識地抓緊了身上的披風,喃喃道:「師父……那我呢?」我怎麼辦……?都已經走了這麼遠,都已經努力了這麼久~難道要用一句後悔就全數駁回嗎?!
彷彿聽出他話中的倉皇與無助,華伊月憐惜地輕撫著他紅色的長髮,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回來吧……玨……」
當初,他放任愛徒下山,原本是痛苦地鐵了心,抱著要失去這個徒弟的打算—他完全不以為憑他們兩位稚嫩的少年可以鬥得過朝廷裡那些老奸巨猾、心狠手辣的重臣們。沒想到……他們兩個做到了!這讓他欣慰、狂喜,以為上一代的悲劇終於要在這一代打住,有情人終於不必落得兩敗俱傷、老死不相見的淒涼下場,沒想到……總還是老問題……一國之君,怎能立個男人為后?不管再怎樣刻骨銘心的愛,都滯礙難行。
於是,烜兒窮追不捨,心機用盡;玨兒卻是踉踉蹌蹌、一再閃躲,最後落得滿身傷痕,不得不遠離京城那是非之地……唉~上天不仁,為何就偏要叫他們愛上不能愛、不該愛的人呢?
他的愛徒在朝廷的爭權奪利中順離存活了下來,甚至踩在那些人的肩膀上,成為那不流血廝殺中的贏家,也幫助了當朝的聖上鞏固朝綱,穩坐龍位……夠了……玨兒為烜兒做的,已經夠多了……他曾經忍痛割捨掉的愛徒,現下完好無缺地回到他身邊,他這個做師父的唯一所能為他做的,便是確保他之後也是同樣的完好無缺,絕~對~不讓人再傷害他了……
他輕輕順著對方豔紅的髮—就像童年時幫對方梳理髮髻那般—輕柔和緩地道:「回來吧~玨兒……不管現下京城裡頭流言傳得多沸沸揚揚,都已經與你無關了~回靖月山來吧,你所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你改變不了的,就別再招惹了……」
白皙的手掌順著髮流而下,輕輕落在對方的左腕,包覆住那帶著主人溫熱的蛇環。
「如果你擔心這手環的話,為師教你怎麼解開它,然後~你就物歸原主吧,好嗎?」
金眸怔愣地望著眼前男人帶著心疼與包容的表情,心裡覺得既激動又有些酸楚。
是啊……也許~他真的……該走了……那男人要的,他給不得;他要的,那男人給不起……不管怎麼做,都是一局死棋,沒有雙贏的機會。
「師父……您會解?」金眸垂下,望著那在白皙指掌間閃耀的蛇環—現下他與對方唯一的羈絆—解了它,還他們兩個自由吧。
只不過,他記得烜告訴過他只有他會解……
華伊月微笑。
「先皇當初也是告訴我,只有皇室的人知道解開蛇環的方法……不過,其實我沒多久就自己發現解開的方法了……只要……」纖雅的手指摸索著蛇身上細小得幾乎無法用肉眼辨識的孔洞,華宇玨專注地望著師父的動作,屏氣凝神—
「師父!大師兄!」倉皇的喊叫聲由遠而近,伴隨著凌亂的腳步聲—華伊月與華宇玨同時頓住,朝著聲音的來源望去~
只見一粗壯的男子腳下不停朝他們兩人狂奔而來,手中還捧著一隻信鴿。
華宇玨『唰』地站起身,華伊月察覺到他的動作亦跟著緩緩站起—華宇璿正好在此時奔至他們兩人面前,喘息粗重,大汗淋漓,他將信鴿『虎』地舉高至華宇玨眼前~
「大、大師……兄……有人……從將軍府……發了封緊急的……飛鴿…傳書……給你……」
黑眸與金眸一齊落在那信鴿腳上所綁著的,點著紅色硃砂印的信箋—是急件的象徵。
華宇玨不由分說地自鴿子腳上取下箋條,一刻也不耽擱地展信閱讀—華伊月亦在旁擔憂地問道:「怎麼了,玨兒?發生什麼事?」為何他眼皮狂跳,有非常不好的預感?
華宇玨緩緩放下拿至眼前的信箋,望向一臉憂心的師父和師弟—金眸此刻又冷又沈,光彩盡失。
「清揚被抓進了大理寺。」
自遠處的山谷傳來了隱隱的落雷聲,正恰似他此刻奔雷閃電、風雨交加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