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帝昨日受了惊吓,再加之最近与宸妃常常周旋,十分劳累,今日便待在自己的含元殿中,叫了大乐署几个乐人来弹琵琶,放松下精神。
他躺在贵妃榻上,闭着眼睛,身边围着十几个宫女伺候,捏肩捶腿,按脚按手,还有将剥好的荔枝往他嘴里送的,好不安逸。听到高永文说宸妃求见,他着实还愣了好一阵儿。因着芷兮的缘故,他如今对宸妃的恨,好像也没那么重了。
“让她进来。”
宸妃只身进来时,瞧着满屋子的宫女乐人,闻着刺鼻的脂粉香味,忍不住皱了皱眉,都说安庆帝如今最是宠爱张贵妃,可依她看却未必。
安庆帝见她这样,竟鬼使神差的挥手遣散了乐人与宫女,正襟危坐了起来。
宸妃也不看他,自顾自的坐在一旁的软椅上,也不说话,含元殿从方才的喧嚣一下子变得格外寂静,安庆帝不自在的咳嗽了声,偷偷瞟了她一眼,宸妃依然无动于衷,安庆帝只得主动道:“你来找朕有事?”
宸妃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不语。
安庆帝耐着性子又道:“皇后没犯大错,朕没有理由废她,要不给你个皇贵妃当当?”
他是第一次这么好声好气的同她说话,没有往日的剑拔弩张,没有往日的横眉冷眼,宸妃知道有芷兮的缘故,当下芷兮的救驾之功还热乎着,的确是个好时机,她也放软了语气道:“你现在最信任之人,是谁?”
“那自然是冯奕了。”安庆帝胳膊肘撑着抱枕斜躺着,毫不犹豫的答道,正是因为冯奕,他这些年才能只管享乐,不用为国事劳心劳力,然这天下依旧牢牢握在他靖渊的手中。
宸妃了然一笑,轻飘飘道:“我要你将兮儿嫁给冯奕。”
“谁?”安庆帝倏然起身,难以置信的凝视着宸妃,他不禁怀疑自己听错了。
宸妃却极淡定,仿佛在说今日天气真好那般从容,她理了理衣襟道:“冯奕,我要你将兮儿嫁给冯奕。”
“可他是个太监啊!”安庆帝连声音都变尖了,跳下榻来赤脚与宸妃对视着。
冯奕是个太监啊,他虽然地位尊崇,寻个宫女做对食未尝不行,但要将公主嫁给他,那可就是惊天奇闻,天方夜谭了。
安庆帝不敢置信的问她:“你是不是疯了?”
相比安庆帝的震惊,宸妃的态度却十分镇定,她噙着微笑,轻声道:“太监又如何,我正是看中了他太监的身份呢。”
安庆帝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你把兮儿嫁给他,不就是毁了她一生吗?”
宸妃深吸了口气,渐渐敛去笑容,沉声道:“那些世家公子们倒是个健全的人,可你看看你的姑姑姐妹们,辛辛苦苦为驸马生儿育女,侍奉公婆,操持家务,到头来有几个过得好的?”
“……”安庆帝愣了好一会儿,最终缓缓坐了回去,一时无言。以前他不曾注意这些,如今宸妃一说,他才恍然大悟。
父皇辈和他这一辈的公主,虽都嫁得是朝廷重臣之子,可细想下来,他竟说不出一个过得好的。
要么是驸马仗着娶了公主,有皇家庇佑,整日斗鸡摸狗,不思进取,一家子全靠公主俸禄持养。
要么是因为受不了公主威仪,身边养了无数小妾姨娘,与公主形同和离,过着互不干涉的生活。
他的嫡亲妹妹更是早早就与驸马和离,养了一院子的男宠……
安庆帝想到此,不禁怀疑他们大靖的公主是不是中了什么诅咒。
见安庆帝面容有所松动,宸妃接着道:“生孩子,是女人最大的劫难,我不希望我的女儿遭此劫难,冯奕太监的身份最好。再者说了,冯奕这个人我这段时日也多有考察,他人品贵重,断不会委屈了兮儿,我只要她一世平安。”
“……即便如此,可要一个堂堂公主嫁给太监,你让朕的脸往哪放?”
再说她昨日刚拼了性命救他,他若是转头就将人嫁给一个太监,岂不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往死里骂。
宸妃倏然起身,嘴巴张了又闭,终是忍不住道:“兮儿又不是你的女儿!”
闻得这话,安庆帝不自觉的握紧拳头,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突然又坐了回去,半晌不语,突地冷笑出声。
是啊,他放在心肝上疼的女儿,到头发现是别人的女儿,可如今他都有些怀疑芷兮也不是宸妃的女儿了。
六年了,那种耻辱与愤怒还是半点没有消散,再次提起,反而变本加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安庆帝缓缓转头,恶狠狠的盯着宸妃,如同一只年迈的豹子无力的望着猎物,沙哑的控诉道:“你骗得朕好苦!”
宸妃目不斜视,嗤笑一声道:“你难道没骗我么?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只要我帮他除掉太子,他便许我皇后之位?可你转头就将后位给了祁真那个女人。”
安庆帝道:“那个时候所有的军方都不支持朕,只有祁家愿意,朕也是没有办法。”
他是要做皇帝的人,儿女之情怎会放在第一位,自然是要以利益为主,以皇位为主。祁家是他在军方唯一的臂膀,唯一的要求不过是事成后封祁家的女儿为后,相比一个无依无靠没有任何靠山的宸妃,他只能选择负了宸妃。
这些,宸妃自然是明白的,所以她十七年前就不曾发出一句怨言,又或许是她早已不在乎,若不是为了女儿,她也不愿意提这些陈年往事。
但无论如何,当初的确是安庆帝违背诺言,负她在先,她平复了下心绪,缓缓坐回去,平淡道:“所以我不曾有所怨言,以当年那种情况,你自然也不能怨兮儿不是你的孩子。”
安庆帝一拳捶在案桌上,闷头不语。
“再者说,十二年前我也替你怀了孩子,可最终还不是折在祁真手里,你也只不过禁她三个月的足而已,说什么朝廷正值用武之际,不能得罪祁家。”
想到那个没生下来的孩子,宸妃又是一阵心痛,眼眶湿润,声音不禁提高:“靖渊,你摸着良心说说,究竟是你欠我的多,还是我欠你的多?”
那个孩子,也是安庆帝心里的痛,看到宸妃的两行清泪,他终是心有不忍,回过了头。殿中一时只有宸妃极力压抑的哭泣声。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安庆帝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好了,朕答应你就是,朕过两日就下旨赐婚。”
宸妃吸吸鼻子道:“今日赐婚,八月初回宫便成亲。”
安庆帝一噎,“……行,按你说的办。”说着就起身到了御案前,铺好锦缎,拿起笔,只顿了一顿便下笔,很快就将赐婚的圣旨给拟好。
随即又朝殿外喊了一声:“高永文!”
高永文手持拂尘匆匆走了进来,不待他行礼安庆帝就将圣旨递给他:“平阳公主的赐婚圣旨,去吧!”
高永文一时讶异,这又给五公主赐婚了,不知道这次又是谁?
转头又看见宸妃虽脸有泪痕,但神情却似乎很满意,他心道,五公主这次的夫婿定然是一人中龙凤。
待高永文出去,宸妃的情绪也彻底平复下来,她整了整衣襟,说出那个安庆帝最想知道的消息:“当年兵变之时,靖恒将玉玺交给他的心腹楚恬了,你自去寻找吧。”
说毕转身就走,留安庆帝一人在含元殿乐的喜不自胜。
碧姑姑就在殿外侯着,见宸妃擦着眼睛出来,忙迎上去,细细打量了一番,关切道:“娘娘哭了?”
宸妃抬起下巴,低声道:“不哭一哭,做做戏,怎么能成事呢?”
其实那个被皇后杀死在她腹中的孩子,她并不想生下来,可身为一个母亲,本能的感情又让她左右摇摆不定,所以当初发觉皇后的诡计,她索性将计就计,没有做任何防备,顺势流掉了孩子。
她这一生,手上的杀孽实在太重,她的孩子,她的心爱之人,皆直接或间接死于她手。
她如今身患绝症,或许便是曾经一切的报应吧。
碧姑姑回头看了眼含元殿的大门,她仿佛听到皇上在大笑,遂疑惑问道:“娘娘将玉玺的下落告诉皇上了?”
宸妃道:“只告诉他玉玺当年是被谁拿走的,至于能不能找到,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楚恬当年逃到禹州便消失了踪迹,能不能找到还得另说。
碧姑姑又道:“公主的婚事也成了吗?”
“成了,八月初回京就成亲。”
“娘娘,这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宸妃叹息:“总得在我临走前把婚事办了。”
碧姑姑脸上的笑容略微苦涩:“娘娘不与公主说实情,就让她嫁给冯奕,恐怕公主知道了会怨您。”
说着,两人已经离开了含元殿地界,宸妃微微叹息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我答应了那孩子,绝不将他的事告诉任何人,就算是兮儿也不行。”
“唉。”碧姑姑也忍不住叹息,“难为娘娘了。”
“无妨,就让她自己去发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