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韶的脸上依然带着笑。

她温和地注视着台上的一切。

看着容怜拔剑出鞘,与皇后殿前的高手厮杀。

一刀、两刀、三刀。

钝重的刀砍在容怜身上,刀刃上的铜环碰撞作响。

鲜血在地上流淌。

像是一条漂浮着桃花瓣的小河。

恍惚间,萧瑾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真实的鲜血,还是演绎的道具了。

没有人叫停。

所以这台子戏会继续唱下去。

皇后坐在高位上。

她看着被重重兵器架住的容怜,颦眉叹道“真可惜,若不是那日沈琅来寻你,你怎会想起自己是谁,如今又怎会恢复这三成功力。”

“只是你经脉已经断了大半,就算拥有三成功力,也逃不出本宫的手掌心。”

皇后笑眯眯地看着容怜“沈容怜,其实你心里应该也很恨沈琅吧,若不是他来寻你,你又怎会记起自己的身份又怎会想起,你和国师之间还有着深仇大恨”

刀刃割入容怜肩膀上的银蓝色纹路,交织出一朵艳丽的血花。

此时,没有人知道正旦在想什么。

也没人知道,当时的容怜到底想了些什么。

戏台上。

那道纤细秀挺的身影,如今已经被兵器给压弯了。

容怜的脸庞上尽是血污,唇畔也溢出鲜血。

片刻后,她缓缓吐出一口血,平静地对皇后说“我不恨任何人。”

皇后穿着华丽的凤袍,居高临下地俯视容怜“是么你不恨任何人,但沈家庄上下都恨极了你。”

“包括你屡次下不了手的国师,整个蒹葭楼都是她的爪牙,你觉得她会不知道你是谁吗”

听见这句话,容怜的身体微不可查地颤了一颤。

皇后笑道“国师她都知道,知道你是谁呢。”

她俯近容怜的耳畔,低声说“可她最后还不是亲手把你送进了琉璃宫。”

一阵长久的静默。

片刻后,容怜缓声说“她理应如此。”

皇后莞尔道“是啊,满朝文武皆知,国师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容妃妹妹,你说她理应如此,那么你呢你恢复记忆和三成武功之后于情于理,难道不应该杀死她”

容怜没有应答。

话至此处,想来两人的词已经说尽了。

皇后温柔地抬起手,捏住了容怜沾满鲜血的下颔。

然后打开锦盒,轻轻拿起那枚藏了蛊虫的香丸,塞进了对方的齿间。

屏风背后,站着面色惨白的苏檀。

年轻的苏御医看着容怜。

她看着那位绝色美人被迫服下蛊毒,趴在地上干呕,吐出一滩又一滩鲜血。

苏御医呆呆地摊开手,看着自己干净白皙的掌心。

上面好像也沾满了鲜血。

萧瑾知道,她应该让这场戏停下。

但她的内心其实还不想。

她看着鲜血从容怜的衣袍间滴落。

大尧放晴时,春日的花都开得很好。

那道身影踉跄着,穿过疏疏落落的花影,一步步走回了琉璃殿。

从戏台这头,到戏台那头的距离并不长。

一切已经快要呼之欲出了。

萧瑾并没有打断台上的演绎。

因为她不想让这场戏断在此处。

她还想继续看下去。

不得不承认,萧瑾在做一些无望的期待。

她的心中甚至抱有一丝侥幸,希望那颗香丸里未曾藏有绝愁。

也希望远在千里之外的国师,能够得知都城发生的事情,快些回来。

但其实,萧瑾已经知道结局了。

她曾翻看过那本书册,里面记载着绝愁蛊的毒性。

所谓绝愁,蛊虫往往藏于咽喉。

毒性分为三重。

第一重,旨在控人心智,使中蛊者性情大变,成为用蛊者的傀儡。

第二重,蛊虫噬人血肉,令其枯槁如柴,夜夜承受万蛊噬心之痛。

第三重,可使红颜化作白骨,青丝变为白发。

至此,永销万古之愁。

是谓绝愁。

萧瑾突然想起了那天在暗室里验尸的情景。

当她说出绝愁蛊之后,楚韶的脸上并没有太过明显的情绪波动。

然而苏檀的反应很奇怪。

那张本就冰凉如雪的脸庞,恍惚间好像更白了。

此时此刻,萧瑾意识到了一种可能性。

绝愁蛊虽然是苏檀和百里丹共同研制的蛊毒。

但苏檀可能并没有研制出解药。

所以无论如何,容怜都会受尽折磨而死。

戏台上的容怜并不知道这一点。

她拖着沾满鲜血的衣袍,走入琉璃殿,软软地滑倒了在朱漆的柱子上。

她知道,她的女儿正在院子里吹奏着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长相思,摧心肝。

恍惚间,容怜轻轻地笑了笑。

她看着公主韶放下玉笛,走到自己的身边。

公主韶睁着黑亮的眼睛。

她伸出手,抚过容怜肩膀上的血污。

看着银蓝色花纹沾染的鲜血,楚韶疑惑地问“母妃,这些花瓣为什么破了”

容怜知道,她的女儿是个有些奇怪的孩子。

但此时,她有些累了。

她并没有回答楚韶的话,反倒微笑着说起了另一件事。

容怜轻声说“其实我很讨厌这首曲子。”

公主韶有些惊讶“母妃为什么会讨厌这首曲子呢长相思明明这么好听,而且您吹奏了很多遍韶儿都知道该怎么吹了。”

此时,院子里的桃花已经完全开败了。

容怜看着那截凋零的枝桠,微笑着说“从前三月桃花红时,我曾受众人之托,去刺杀尧国那位最可恨的奸臣。”

“那时我很不知天高地厚,拿着无名剑,孤身一人闯进了大奸臣的府邸。”

“我本以为,这场刺杀很快就会结束,但当我踏入后院时,却听见了很悠扬很好听的笛声。”

公主韶问“母妃,那是谁在吹笛”

容怜轻笑着说“是尧国人人得而诛之的奸臣啊。”

公主韶似乎明白了什么“噢,那就是母妃要杀的人,她正在院子里吹很好听的长相思所以之后呢母妃可曾杀了那位最可恶的奸臣”

容怜“听完一曲过后,我并没有忘记自己来此的目的,于是提起剑,继续去刺杀倚在桃花树下的大奸臣。”

“然后我犯了一个错。”

公主韶看见容怜清冷的脸庞上,头一回现出了淡淡的悔意。

她好奇地问“母妃,你犯了什么错”

容怜回答“我错就错在偏了一寸。”

公主韶睁着黑亮的大眼睛,没有听懂。

恍惚间,容怜似乎想起了十分遥远的事。

她弯起眉眼,很淡地笑了笑“看见那位大奸臣的面容时,或许因为桃花飘落,熏风轻拂,我觉得这样的场景实在很美。”

“或许因为我很惊讶,大尧最该死的奸臣竟然是个女子,竟然生得这般好看。”

“所以我的剑偏了一寸。”

片刻后,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板上。

啪嗒。

公主韶垂下眸,凝视着地砖上的那颗水珠。

晶莹之中,隐约透出猩红。

公主韶突然意识到,或许她应该安慰一下容怜。

她想了想,嘴角浅浅地弯起弧度;“没事的,母妃。没事的,只是一寸而已。”

沈家三小姐,沈容怜。

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剑术天才,此时正蜷缩在琉璃宫的角落处,微笑着掉下一滴泪。

夜风有些凉。

石阶上的桃花瓣已经被风吹走了。

沈容怜轻声重复着“是啊,只是一寸而已。“

谁又知道呢。

一瞬间的失神,竟换来一生的万劫不复。

皇宫里的人都知道。

容妃疯了。

婢女低声说“容妃娘娘真是疯了,如今成天在院子里疯疯癫癫,还让九公主陪她一起练剑。”

另一名婢女叹道“是啊,那些剑影看起来就吓人,偏偏九公主竟也不怕,被砍伤了也不哭,只是对着容妃娘娘笑。”

一位老嬷嬷尖酸刻薄地说“要我说,那位九公主也是个怪胎,容妃让她吃什么奇怪的药,她也一声不吭地就吃下去了。”

婢女小声议论着“嬷嬷,您说这会不会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呢毕竟九公主服下的药,好像都是苏御医研制出来的。”

老嬷嬷大惊,骂道“你这不懂事的小妮子,话可别乱说,当心丢了脑袋”

将闲言碎语说尽了,几名无关紧要的婢女便退了场。

此时此刻。

戏台上,正站着容怜和九公主韶。

公主韶身量纤纤,穿着洁白的袍服。

衣袖飘飞,华美如银。

一阵微风拂过。

飘摇的残花落在了琉璃地砖上。

也不知道公主韶想到了什么,唇畔弯起了柔和的微笑。

暮春时节,光线照入琉璃殿。

连带着白袖上零落的暗色血渍,似乎都变得妍丽起来。

公主韶挽起衣袖,凝视着手腕处淡青色的血管。

她的手臂上划拉着很多伤口。

有的伤口短而深。

有的则是浅浅的、经由剑刃割开的细小伤痕。

起初,公主韶还会觉得疼。

但后来,她逐渐学会了享受这个漫长的过程。

公主韶看着容怜拿起匕首,将薄薄的刀刃割进自己的肌肤。

尽管她已经学会了享受整个过程。

但光洁的额间,依然会不自觉地冒出冷汗。

生理上的疼痛,是完全不受控制的。

总是让人有些无奈。

猩红的血,一滴一滴掉在琉璃铺就的地砖上。

像是断了线的珊瑚珠串。

滴答、滴答。

那是很好听的声音。

随着琉璃砖上的鲜血越聚越多。

容怜那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也显露出了极为美丽的笑容。

公主韶觉得很美。

她欣赏着这幅场景,试图抬起另外一只手,去揩额间的冷汗。

奈何她的手指一直在发颤。

艰难地尝试了许久,竟然不太能抬得起来。

公主韶索性放弃了这种无聊的行为。

她浅浅地微笑着,心想,原来母妃也能笑得这样好看。

原来用刀刃切割他人的肌肤,会由衷地感到愉悦和幸福。

原来看见她流血,母妃会觉得很开心。

可是,为什么呢

公主韶看着裙裾上泼洒的鲜血。

看够了,她仰起头,唇畔弯起温和的弧度“母妃,为什么”

“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绝望呢”

台上,容怜的脸上满是泪水。

她颤抖着抬起手,抚过公主韶腕间的淡青色血管。

柔软的肌肤,温热的血液。

容怜痴痴地看着掌心上的鲜红。

她几乎有些沉醉了。

然后,容怜从袖间取出了一个小瓶。

里面满是正在蠕动爬行的蛊虫。

容怜手捧琉璃瓶,轻声哄着楚韶“韶儿,等到母妃把这些虫子放进刚才割开的口子里,你再给母妃吹首曲子就吹那一首长相思,好不好”

公主韶看着容怜眼中的希冀。

再看看瓶子里那些色彩斑斓,扭动着软滑躯体的蛊虫。

那些虫子应该会汲取她的血液,啃噬她的血肉。

寄生在身体里的某一处。

但是,母妃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她还想再看一次。

公主韶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些恶心蠕动的蛊虫。

像是一具听话的提线木偶。

她点了点头。

容怜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真乖,我的韶儿真乖比沈容怜那个贱人听话多了。”

洁白的衣袍间,血渍斑驳。

公主韶抬起了鲜血淋漓的手腕。

她看着从伤口处滴落的血珠,始终只是浅浅地笑着,似乎并不明白容怜究竟想做什么。

容怜伸出苍凉纤长的指,揭开塞满蛊虫的瓶子。

她一点点靠近。

然后停在半空中,捏住了公主韶的手腕。

“砰”

杯盏骤然碎裂。

溅在戏台子上的茶水,依稀还冒着热气。

看着碎成无数瓣的茶杯。

台子上的两位旦角儿这才如梦初醒。

她们呆愣惊惧地看着彼此,转过身,望向掷出杯盏的那人。

日晟阁内。

尽是一片灯烛辉煌。

萧瑾坐在轮椅上,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但周身的血液却有些冰凉。

她看着台上的两位旦角儿。

却发现仅是吐出只言片语,竟也显得如此艰难。

半晌,萧瑾动了动嘴唇,说出了简单的两个字。

“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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