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时,韭菜盒子上桌。
苏乾宇亲自为学辰夹了一个,嗽声道:“你要真是个姑娘家,那可就没我们小滢什么事儿了。”
他顿了顿,忍着笑,又道:“你师父程山接替钟道非之后,公司所有人的心气儿都提上来了,他虽然不拘小节行事鲁莽,但不乏将帅之风,还真有点儿本事。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学辰停箸,下了定论:“如果把钟道非比作是喂不熟的狼,那他的崽子就是最狡诈的鹰隼。他比钟道非更早跟韩静泊合作,华妍集团压缩工期也是他出的主意,一个毛头小子,把宇辉几位高管包括他老子在内耍得团团转,而他从韩静泊手里得到了我妹初中的日记复印版,还拿红笔标了重点,当剧本来演。那照片,就是他十几岁跟爸妈在这院子里拍的,我妹不小心入镜当了背景,钟文钊把照片摆在工位,装成个一往情深的母胎solo,对了,宇辉酒会上,他当众表白之后把照片透给媒体,给钟苏联姻造声势。这小丫挺的,弹着现学的钢琴,唱着我写的词儿……是他循着我妹日记连蒙带骗,还倒打一耙诬赖睿暄!要不是睿暄从十岁开始就不用红笔了,这事儿还真掰扯不清。”
这番话,情节逻辑都不连贯,默默用餐的睿暄却听得十分明白,他突然发问:“滢儿,你也喜欢会弹钢琴的?”
“当时是。”苏滢娇笑浅白,“但现在只喜欢弹吉他的。”
睿暄柔柔看她,语意绵软:“距我三十岁生辰还有月余,你送我一把吉他,可好?”
“嗯?”苏滢问,“颜家哥哥糊涂了,你今年不是十八吗?”
学辰拿筷子敲了敲碗,无奈:“你俩还有点儿正事儿没?这段用不用加剧本里?”
睿暄转眸看他:“可以。”
苏乾宇乐不可抑,又道:“钟文钊再怎么狡诈,最终也只是韩静泊的一步棋。”
“是。”学辰坐正身子,“郁强的判断没错,韩静泊连命都豁出去了,只要缄口不语,睿暄就是最大的嫌犯。他在最后一刻认罪,是为了留给睿暄一个更残忍的结局。”
因为韩静泊从来都知道,对睿暄而言,死去本就是最彻底的自由,能令他冷彻心扉的唯有生而无望,爱而不得。
苏乾宇清了清嗓子,问道:“今天学辰演这出儿,是陈笙教的法子,睿暄,你想起什么了吗?”
睿暄揉乱学辰的发帘:“腊月二十九晚间,画室内,你泪眼朦胧,与我席地而坐,一诉衷肠……”
“靠你大爷,颜睿暄,有完没完了?”学辰骂骂咧咧换了座位,移到干爹旁边,“我现在严重怀疑,陈笙跟那姓邱的就是一伙儿的!”
提及邱医生,蓝茵这名字又绕不过去了。
“睿暄。”苏乾宇轻轻唤他,“关于蓝家丫头,你就没什么想跟我们说的?”
睿暄很轻微地摇头,很轻微地颤了颤,很轻微地把心底若有似无的久远的眷恋再一次打捞起来,晾晒在阳光之下,而后,很轻微地笑了起来。
关于那个秘密,学辰是不知情的。
苏乾宇醒来那日,从蓝永琛电话里听到真相的,唯有苏家人和周管家。而他们四个,很默契地替睿暄守护逝者,用最柔软也最倔强的方式。
相较于睿暄的坦荡清明,学辰反倒局促不安,双手抓皱衣角,神色变得枯槁,抿紧的唇线形成一道堤坝。
“干爹。”学辰开口了,头却始终低垂,“您到底想问什么?”
苏乾宇的拐杖落在背上,一阵钝疼,学辰身体绷得更直了。
“小小岁数弯腰驼背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知道吗?”苏乾宇呵斥他,碎碎念着,“快吃饭,烙盒子都凉了。”
“哦。”学辰用端方周正的姿态吞下最接地气的人间烟火。
苏滢没动韭菜盒子,只偷睿暄碗里的东西吃,你侬我侬,耳语不断。
干掉五个烙盒子,学辰抹抹嘴:“干爹,我妹不好好吃饭,都快坐到睿暄腿上去了,您不管啊?明明是个母猴子非要装什么媚眼如丝,没有一点儿良家妇女的德行,您也不管?”
苏乾宇睨视于他:“你嘴这么欠,许励航也没管教过不是?由着你们,还不满意了?”
学辰语塞,悻悻看着两个人,睿暄正把瘦肉剥给苏滢吃,而苏滢肩膀紧挨着他,和他同饮一碗茶羹,这幅画面明明再平凡不过,可莫名耀眼,也莫名深刻,彼此都灿烂得厉害。
“你俩上辈子在一个槽里拱过猪食吧?”学辰嘲道。
提及前世,睿暄静止片刻,问道:“滢儿,你仍不信,我是大明永乐年间的小裁缝吗?”
“我去过大院,见过宁阿姨,看了鸳盟书的拓片,苏愈安是真实存在过的,小说上卷的故事也不是空穴来风,但如果你是因为她才娶了我,那咱俩的婚姻就是不纯粹的。”苏滢的眉目厉了几分,愠色渐浓。
既已决定再不拿往事毒杀自己,他的上一世,也该就此掩埋。见苏滢真的生了气,睿暄捏住她的手指:“难道你是为此才逼我签了协议?”
苏滢将腊月二十九那晚的视频给他看了,她一句接一句的怨毒之言,是被人操控的。
“钟家的裙带关系已经从宇辉清除了,接下来,我要让钟文钊过得比杂种狗还惨!”苏滢切齿,筷子滚在地上。
睿暄轻缓而笑:“不许这样!他走了歧途自有报应,他的结局也与我们无关。”
“所以呢……”苏滢托腮,“你是不是要劝我,莫让心中业障漫无禁忌,若成参天荆棘,悔之晚矣。”
是睿暄写给方依的信……
而其中内容,也是学辰不知情的,他兀自捶捶心口:“这部戏我是拍不下去了,你俩直接进组演去吧!至于钟文钊,他的把柄都在我手上,过不了多久全家迁居海外,绝对不敢再来恶心我妹。”
睿暄无端发笑:“滢儿,你刚刚说起杂种狗,我突然想到,曾经捡了一只,小旭可曾跟你提过?”
苏滢点头,颜婉临走前已经安排,小狗仍在四合院,随时可以领走。
她与颜婉连了视频,镜头从迪士尼的城堡转到小旭脸上,孩子听闻是嫂子来电,高兴得头发根都竖起来了。
接过手机看到的竟是睿暄,那孩子半咧的嘴僵住,舌头打转叫了声哥。
关于韩静泊生前死后种种,颜婉毫无隐晦悉数告诉了他。
“哥……”韩旭带了哭腔,旋即又笑了,“我看了嫂子的小说,你知道吗?我也改名字了,随妈妈姓,叫颜崇旭!”
睿暄的胸口扯出一丝痛意,与困厄无关,更像是心跳乱了章法,殃及了箭伤处的肌肤。
“崇旭……”睿暄轻唤着,这一生,他不负世人,而老天也终是眷顾着他。
颜婉仍是老样子,珠宝加身,名品环绕,头上戴了金灿灿的米奇发箍。只有她自己明白,自从眼中抖落了樱花树的影子,才真正看清心里想要的,她要做情感自洽的武则天,也要当随性而为的小公主。
“替我跟老苏问好,别忘了接芭比回家。”颜婉面向镜头,理着被风吹开的发髻,“对了,今年的手绢还有没有?”
睿暄颔首:“晚上,我就把图样画出来。”
挂断电话,苏滢在一片冷白的光里,突然意识到,颜婉之所以酷爱珠宝,许是因为,她喜欢把璀璨而遥不可及的东西握在手里。
无论是舞会初见时周身长满阳光的睿暄,还是苏家宴会上,一袭墨色西装引来无数飞蝶的睿暄,他于她而言,也曾是璀璨而遥不可及的。
苏滢揪着他的手指头不放,不知撒娇还是赌气:“我想把你捏吧捏吧揉成一团揣兜儿里。”
“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睿暄附耳低声,“我想送你一个小宝贝,带把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