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记忆碎片

无所事事的夜晚迎来一场雷暴雨,水汽带着泥土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但杨砳现在不太喜欢这样痛快的雨天,他担心她在雨天会胸口痛,肺不好偏偏还要跑去那么冷的地方。想到这里,他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听筒里均匀清晰的“滴”声逐渐盖过了窗外轰隆隆的打雷声,果然还是没人接。

杨砳站在窗前不由得失笑,也是,这里下雨那里又不一定下雨,他们现在已经不在同一片云彩下了。他打开国际天气预报搜俄罗斯的天气,真巧,那里好像也在下雨,他又拨了一个电话,响了两下就被挂断。

宋同宜发了条信息过来,【我很忙,协议上如果有什么问题就去找我的律师。】信息最后一行是一串电话号码。

宋同宜是真的很忙,她正用翻译器和酒店前台进行驴唇不对马嘴的交流,一边还要抽出时间费尽口舌说服程乐游不要去搞什么潜水,这里还没进入夏天,湖面还有浮冰,她自己是万万不敢下水的。程乐游被她说得头大,只好陪她在好不容易订到的木屋里坐着。她们俩从奥利洪岛看过去,太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坠,湖面又开始结冰,是晶莹的蓝色。

大自然真是抚慰人心,可惜这里的风吹得她肺疼。

【不要太累,最好不要去太冷的地方。】宋同宜打开手机看到了未读的新信息。

她转过头对程乐游说:“下礼拜去别的地方吧,法国尼斯怎么样?在南法给你找地方潜水。”

“随你。反正不是我掏钱。”

杨砳手机“叮”的一声,他的目光从雨幕中转向手机屏幕,屏幕上跳出来干巴巴的三个字:【我很好。】

他扣转手机,靠在椅背上,他其实就是想问问她,到底要不要回去看他爸,严女士在电话里的语气很平和,但无论出什么事她好像说起话来都是那个口气,老杨现在不管做了什么,严女士都是淡淡的,和以前很不一样,他们家以前远没有这样安静,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期待一个安静的家庭,现在这样也算得偿所愿。

办公室里只留了一盏灯,四面的玻璃隔断像镜子,影影绰绰的人影向他压过来,每一个都是他自己,杨砳捏着自己的眉心,然后拉下百叶窗,他知道的,他知道她会怎么说,她一定会让他回去,甚至会跟他一起回去,即使她在他的家里没什么愉快的回忆。

杨砳定了第二天一早的机票回家。下了飞机他没去医院也没回家,他去了那家常去的酒店,他待在这里的时间远比待在家里的时间要长。补了一觉,睡醒已经是晚上七点,他打车到楼下,走上三楼,敲响了那扇棕红色的大门。他本来也想着给他们换房子,宋同宜楼盘都看好了,但老杨总觉得不接受儿子的物质上的支持才能维持自己精神上的尊严,保持自己的威严形象不破灭。当老杨说不搬的时候,杨砳发现自己当时竟然一眼就能猜透老杨的心理活动,他上大学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妈。”

严女士给杨砳开门,“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跟你说了没什么事儿吗?”

“最近不忙,顺便回来看看。”杨砳走进家门,坐到沙发上。

“吃饭了吗?”

“吃过了,您别忙了,我等会儿就走。”

“你爸在医院,住院部三楼,你要有时间就去看看他。”

“知道了。”杨砳站起来走进自己的房间。

“今晚要不就住家里?”严女士在厨房里忙活着煮粥。

杨砳站在房间里,小小一间,十几平米,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不用了,我住酒店。”

书桌上的大肚子电脑肯定是坏了,他当年自己弄坏的,可谁也没扔。

“你书桌上的箱子是你以前的东西,你看看有什么有用的,剩下的我抽空去卖掉。”严女士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杨砳打开书桌上的箱子,银色的旧数码相机摆在一本数学必修二上面,小小一个,还没有手掌大,他那时候还不懂光圈和镜头,虽然当时也花了他大笔压岁钱,但远不如他后来倒腾的那些机器。他从书架上找了根充电线,想要充电试试看。

过了五分钟,他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他一条条翻着,全是视频,每一段视频前几秒都是他,站得端端正正,身后是各种各样的动物,然后镜头向下照遍他全身,接着转到地面,一阵晃动后地面上出现另一双脚,是宋同宜的,还伴随着她喊他赶紧过来看的声音,最后无一例外都是两双脚凑在一起的画面。

宋同宜当年请他看电影,杨砳开学后找机会请她去动物园,毕竟她好像喜欢一些猫猫狗狗之类的,连只鸡都不忍心揍。她当时在动物园里吵着要给他拍照,结果搞错了按键,把拍照按成了视频,所以每张照片都变成了一段视频,电量当然也消耗得很快,他记得大概一小时后相机就关机,她那天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拍到动物园新到的火烈鸟。

杨砳把相机装到口袋里,抱起箱子堆到自家阳台,他们家的阳台是废旧物品堆放处,他小时候经常和这堆废物站在一起,除非认错才能从阳台上出来吃饭,他一次也没低过头。

他打开窗户,靠在窗台上点燃一根烟,在夜风里深吸一口,吐出的烟雾融进夜色里,他顺着烟雾向隔壁的窗户看过去,隔着两米,那是宋同宜家的阳台。

杨砳以前在阳台上挨饿的时候,宋同宜会丢一块橡皮敲响他家的窗户,等到他开窗,就给他投喂点儿吃的。他一开始不想给她开窗,他觉得太丢人,被老杨拖到阳台罚站简直毫无男子气概可言。可架不住她笑得开心,每次看到她一脸灿烂的隔着玻璃晃动手里的食物,他的手就忍不住拉开玻璃窗,在一条条完美的抛物线后,有时候是烤红薯,有时候包子,有时候是烧麦。她这技能越来越熟练,他们后来去游乐场套圈,她扔得比他准得多。

一根烟全喂给了夜风,他把烟蒂在掐灭在窗台上,关上了窗户。

“我走了,妈。”

严女士从厨房走出来,盛出一碗粥放在餐桌上,“喝碗粥再走吧。”

杨砳已经走到家门口准备换鞋,见状又坐回餐桌旁。

严女士帮他打开电视,体育频道正在播放某届欧洲杯。

宋同宜喜欢春天,杨砳却最喜欢夏天,他想起以前的每个夏天,严女士会拜托宋同宜帮他补语文,他懒得看书,每天拽着她看意甲录像,偶尔也看德甲。宋同宜抱半个西瓜坐在沙发上,他会把电扇扭大,直到叶片像一只发了疯的蝙蝠,带起的风会吹起她的发尾,露出细白的脖颈。她一开始看不懂,后来好像真的爱上了布冯和莱万多夫斯基,因为他发现她看自己的次数越来越少,她后来甚至同时爱起了联赛里两只不同队伍里的选手,他们两队比赛的时候,她丝毫不像别人那般纠结,哪个队进球她都高兴地欢呼,幸亏是看录像,她这人要是真坐在看台上铁定是要被揍的。

在宋同宜脑子里的球星名单越来越长之前,杨砳决定关掉电视认真学习,想让她多看看他。

电视里不知哪支球队终于在点球大战胜利,他把一碗粥统统灌进肚子里。

“明天有空就去看看你爸,住院部三楼,去了问护士也行。”

“知道了。”杨砳换好鞋,蹲下身去系鞋带。

严女士盯着杨砳的头顶,又看他慢慢站起来,逐渐比她高出一个头,她抬头看着儿子的脸,慢慢开口:“你真是越来越像你爸了。”

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杨砳听了转身去开门,“我走了。”

他没打车,一个人慢慢走在那条他走了无数遍的路上,昏黄路灯下,他才看清街边小店都换上了统一的蓝底白字的招牌。烤红薯的小贩因为影响市容不能在路边摆摊,他很久都没见过了。

杨砳在他们常去的小店点了一笼包子,宋同宜喜欢坐在靠门的位置,经常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替他发愁,傻了吧唧地以为他晚点儿回家就没事,她不知道要揍人的话什么时候都不嫌晚的,他只能给她夹一只小笼包,告诉她根本没事儿。

不知怎么走到了学校,杨砳隔着栏杆看眼前的操场,不标准的三百米跑道换了一层新的塑胶,沙坑旁边空无一人。夜风带来一阵丁香的香气,他又想到了宋同宜,这人鼻子太灵敏,丁香的味道对她来说过于浓烈,丁香花期一到,她每天恨不得拿夹子夹住鼻子。他在家里偶尔撞见宋同宜闻他的衬衫,他其实挺享受这样的感觉,谭风说这叫在意,杨砳每天都要注意控制社交距离以免沾上别人的香水味,真是甜蜜的烦恼。

在宋同宜身上,嗅觉和肺活量呈负相关,她最不爱跑步,连运动会都选三级跳,跳两步都能摔倒。杨砳因为她这一跤喜忧参半,背起她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后悔,当少女的胸口贴上他的脊背,他不敢回头,他知道自己的耳朵一定红得很明显,要是抱她就好了。

偏偏她还要乱动。

后来他终于能坦然地背起迷路的她回家,也能回头去吻她的嘴角,她却只迷过那一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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